所绣皆为“虎”

——评汤素兰长篇小说《绣虎少年》

作者:谈凤霞 来源: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 时间:2024-07-09

  “笨狼妈妈”汤素兰以充满灵气、机趣和底蕴的童话闻名,但又不限于此。她从带有浪漫情怀或游戏精神的童话写到现实主义的小说,显示了她对真实童年的关怀和深刻细致的笔力。关于汤素兰的儿童文学创作评论,多年前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了一部《诗意与想象:汤素兰的儿童文学创作评论集》,汇集了诸多评论家对汤素兰多部作品的评论和整体创作的研究文章。近些年汤素兰佳作不断,她自觉地突破自己,拓展新的领域,创造新的成就,也带来新的讨论话题。

  《绣虎少年》的书名和开头让我联想到美国作家洛伊斯·劳里的《历史刺绣人》,她先后以《数星星》《记忆传授人》两度获得纽伯瑞儿童文学金奖,在《记忆传授人》之后她写了《历史刺绣人》,里面的少女主人公绮拉也是腿脚有残疾,而且有着刺绣的天赋,这部作品是幻想小说,是劳里的“反乌托邦四部曲”少年小说之一,寓含了她对历史和政治的批判。擅长童话写作的汤素兰的《绣虎少年》的题目,起初也让我以为可能是一部幻想文学,接着看下去才知道是地地道道的一部现实题材小说,而且是跟湖南地方传统文化“湘绣”有关的乡土小说。从她去年的长篇童话《寻找林木森书店》到今年这部长篇小说《绣虎少年》,可见其在童话与小说这两大阵地进行左右开弓的可持续发展的潜力和认真执着的努力。就文学创作而言,不仅要在创作思想上“心有猛虎”,在艺术呈现上更要“细嗅蔷薇”。

  这部小说涉及的题材丰富,故事中包含乡土、家庭、留守、残疾、性别、战争历史、传统文化、少年成长等元素。我好奇的是作者在构思时是先有这个少年形象、动人故事还是先有湘绣文化的召唤,但不管是哪种情形,几者水乳交融的结合就可能会臻于文学的完善。

  从故事涉及的传统底蕴而言,这是一部带有乡土地域色彩的文化小说。文化小说要处理的重要问题是:如何将文化之盐溶于故事之水,使二者有机交融。湘绣这一传统手艺是故事中的一条文化线索,如何保存、继承和发扬民间文化及其内含的精神,是作者在小说中思考和表现的问题,与挖掘地域文化的热忱有关,也与时代对传统文化的倡导有关。湘绣也是一条情感线索,与奶奶对儿时家庭拥有的锦美绣庄和寻找老家的惦念有关,也与残障少年梓屹发现自己爱好、寻找自我定位和发展路向有关。题目中的“绣虎”手艺虽然直到小说结尾才出现——高考后的少年开始接触绣虎的鬅毛针法手艺,在大学阶段绣出了以幼虎为角色的《稚君》这一佳作。但前面做足了文章,一直在为这最后的登场铺垫和蓄势。汤素兰以女性作家的细腻和耐心,将绣花的技艺写得具体详细,提到湖南的湘绣、瑶绣,尤其是绣狮虎的特殊针法。奶奶对于记忆中的绣法不断摸索,梓屹受奶奶影响而对描花、刺绣产生兴趣。这一刺绣文化联结了祖孙情意,同时也巧妙地带入了奶奶回忆中湖南遭日寇侵略所致的家破人亡、人们流离失所、痛彻心扉的家国历史,也连缀着孙子当下跌跌撞撞、不无坎坷的成长过程。

  从人物故事而言,这是一部个体生命的成长小说。小说的故事时间从梓屹幼年起直至上大学,完整地讲述了这个因患小儿麻痹症而导致腿脚有残疾的男孩的成长历程。梓屹聪慧、敏感,从幼年到少年和青年,残障成为他始终要面对的问题——不仅是生活,而且是心理和精神上的障碍。幼时遭姐姐的同学无礼脱鞋而挣扎落水的事件,使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一残障带来的自卑;小学时听到同学对他形象的比喻而难过,逃学到帮他针灸的赤脚医生那里,腿部有残疾的张医生现身说法给了他鼓励;初中时住到外婆家,偏心的外婆一向不看好这个瘸腿的外孙,甚至不问青红皂白地打了梓屹,让他倍感屈辱,甚至在雨夜回奶奶家的路上萌生了轻生的年头,幸好爷爷奶奶永远都给他一个温暖有爱的家;高中时又因女同学的嘲笑而对好友生出误解,解除误会后在好友指点下重塑勇气……故事的进程需要冲突来推进,冲突既存在于角色之间,也存在于角色本身,小说不仅叙述梓屹与其他人物之间的冲突,更深入描写其内心的自我冲突。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小说还写到了男孩钟情于刺绣这一似乎有悖常规的“行当”选择,作家对之的肯定反映了对于性别文化的开放思考。作家如“绣虎”一般,有层次、有针法、绵绵密密地绣出了这个男孩如何从自卑走向自尊、自强、勇敢、坚毅的过程。所以,在此意义上,“绣虎”不仅是一种文化技艺,而且也是一种成长隐喻。如作者在《后记》中所言:“倘若人生缺憾不可避免,你仍然可以为自己绣出一个未来。”

  无论是对于湘绣文化还是少年成长的书写,作家都尽量以朴实无华的生活作为底色,因此小说中洋溢着浓郁的家庭生活气息。故事的主要背景是在乡村,讲述了乡村农民外出打工来养育孩子的艰辛,也讲述了留守孩子和爷爷奶奶相依偎的亲情,讲述一大家子相互帮衬的和谐以及作为小插曲的难免有的龃龉。家人们在年前迎接在外治病的梓屹和爸妈回来过年的场景写得烟火气十足,尤其是孩子们堆的雪人和插的“欢迎弟弟回家”的小旗子的细节,把一家人相亲相爱的情意描绘得温暖动人。作为乡土儿童小说,《绣虎少年》不仅以温厚的笔致写了乡村的淳朴民风,以清新的笔致写了乡村的自然风景,也以朴实的笔致写了乡间的耕种栽培等劳动——劳动场面是乡村书写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乡土儿童文学一般都会涉及对于风景的描写,因为这是容易表现美、容易抒情、体现浪漫诗意之处,但对于劳动的书写似乎并不多见,这需要作家本身对于劳动有关注、有兴趣,甚至还要有劳动经验。农家出生的汤素兰对于农事和劳动有其本真的原始积累,因此小说中写到爷爷给锄头加尖、爷爷带梓屹去给红薯翻藤等活计,能写得真真切切,给小说平添了生活的质感。

  小说是讲故事的艺术,西方学者梅尔·麦基以战争过程来类比故事讲法:“故事就是一场战争。战争持续一段时间后就会突然进入短兵相接的搏斗。”以文化为主旨的小说在叙事上也有难度,要让文化成为叙事“战争”的一个环节而非一个生硬插入的元素。小说中几处地方都介绍了湘绣,到结尾部分,绣狮虎的独特针法才“千呼万唤始出来”,其要领在于:“三要”(匀、顺、清)和三忌(平、散、齐)。汤素兰在写作这部小说时应该也注意运用了这一绣虎要领,人物塑造匀称饱满,中心旨意顺畅清明,而在讲故事的情节安排上则尽可能跌宕起伏。在结构上主要以少年的成长时间为序,其中又不时加入插叙,如梓屹最初得病治病的过程和奶奶的童年回忆等,从而使得时空更为广阔、调性更为丰富。贯穿全书的一个小小悬念是关于奶奶记忆中的家乡渔湾市究竟何在的问题,小时候的梓屹立志要帮奶奶找到,在故事结尾果然找到,帮助奶奶了了这个心愿。小说中有不少与故事和情感相关的意象,比如奶奶绣的上衣胸前的牡丹花、“喜上眉梢”的枕顶以及长大后的青年梓屹绣的“夜航星”等。这些情感饱满的意象给小说增添了诗意的雅与灵动的趣,调浓了文学的意味。

  文化小说和成长小说容易陷入某种“公式”,珍妮特·伯罗薇指出“故事”是文学的一种形式,“就像人的脸一样,其面部特征是依据尽可能和谐的比例存在的”,不同于模式化的“公式”的是,“形式是对艺术的最高赞誉,甚至是敬仰,代表着秩序、和谐、模式、典范”。汤素兰的《绣虎少年》以绣虎的针法绣出了一个在摸爬滚打中逐渐成长为“乳虎”的身残志坚的少年等令人印象深刻的脸庞,绣出了一部长篇小说山重水复又柳暗花明的匀称形式,引人入胜。美国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尼·莫里森说:“我真正想要实现的是一种读者和人物之间的亲密感,就是读者感觉自己不是在读故事,而是融入了故事之中。”希望阅读《绣虎少年》的读者也能享有这样的亲密融入以及由蕴含的启示而带来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