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不假贾大山

作者:尧山壁 来源: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 时间:2023-05-08

贾大山

  结识大山是在20世纪70年代《河北文艺》复刊后。那时李满天正在正定深入生活,兼任县委常委。他之所以选择正定,很重要的原因是那里有个贾大山。李满天是我的忘年交,亦师亦友,邀我同去。他们的友情纽带是小说,是对农村生活的热爱,经常摽着光膀子一起下地干活儿。对太阳光的反应,李满天是黑,脸上、背上一层黑釉,自称非洲人。大山是红,红得发紫,戏称印第安人。幽默是他俩的黏合剂,碰到一起就笑话连篇。李满天说起来眉飞色舞,指手画脚;贾大山是冷幽默,不动声色,绷着脸。俩人活像一对相声演员,你逗我捧,包袱不断。

  我与大山的共同点是戏剧,戏迷的友谊。我写过剧本,大山写得更多,《向阳花开》《年头岁尾》,曾经轰动一时。大山生旦净丑全活儿。劳动休息时,找个树凉,唱两口《打渔杀家》,大山的肖恩,我的桂兰,李满天的丁郎;哼几句《沙家浜》,大山的刁德一,我的阿庆嫂,李满天的胡传魁——别看他官大,还得演小人物。

  其实大山早就写小说,初中时有一篇,发在《河北日报》;插队时有一篇,发在《建设日报》上。李满天是短篇小说的高手,《白毛女》小说作者,1964年大连小说会,最被推崇的是赵树理,短篇圣手。第二个就是李满天。李满天向贾大山讲赵树理,从《小二黑结婚》到《卖烟叶》,一篇篇掰开揉碎,条分缕析。大山聪明,一点就透,一通百通,在李满天帮助下,陆续写出《取经》《花市》《小果》《村戏》,摘得全国短篇小说大奖。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背后有一个老教练。

  大山一向安贫乐道,淡泊名利,《取经》获得全国首届优秀短篇小说奖之后名声大噪,地区文联、《河北文学》几次想调他来,都被拒绝了。可是1982年年底一反常态出任文化局局长,我大惑不解找上门去。他说:“你有所不知,我视文学为生命,但不以为职业,对赵云的常山、白朴的真定有特殊感情,当文化局局长不是为做官,而是想为家乡干点儿事,有大量的工作要做。”果然,在他任内,报批了中国历史文化名城,完成了落架重修大悲阁、开元寺钟楼等重要工程。每次来了省外境外的作家,我都带他们去正定,每次都是大山亲自出来解说。我发现大山的历史文物知识与日俱增,对诸多文物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知根知底,从他嘴里流出来的是一篇篇生动优美的文章。一位台湾友人说周游世界的大山先生是最优秀的导游。

  大山公务繁忙而心态宁静,很少出来参加文学会议和一些活动。1993年在北戴河召开散文笔会,几经动员他才出山。大山第一次见到大海,异常兴奋。别人在歌舞厅里热闹,他一个人坐在礁石上,为大海相面,一坐就是两个钟头,第二天说了一句,唯大海是真。台湾出版家马先生,与他同居一室,听大山口吐莲花,妙语连珠,佩服得五体投地。

  也是在这次会上,发现大山戒酒了,让我大为吃惊。想当年每到正定,大山必然以酒相待,三个汉子一壶酒。李满天怯阵,说热酒伤肝,冷酒伤胃。大山夺过酒杯,说无酒伤心,带头干杯,脸愈发得红,成了赵云的二哥关公。有酒润嗓,他的唱腔愈亮。现在酒不喝了,肉也不吃了,专挑肉边菜。不过米饭馒头不少吃,身体也还健壮。

  1995年中秋节那天,大山动了食道癌手术。我去看望时还不大显病态,握手很有劲儿。几个月后已经能骑车满城转悠,以为这一关他闯过去了,想不到病情很快恶化,再去看他时,已经卧床不起,十分消瘦,面色苍白。因为烦闷,烟也“复辟”了,脾气也大起来,为此弟妹小梅常常暗自落泪。一见我来,他像打了兴奋剂,坐起来,谈笑风生,复原了本来的一个贾大山。

  主要话题谈完之后,大山深情地看了我一眼,兴致勃勃地论起了京剧,唱了几段马派《空城计》,从西皮慢三唱《我本是卧龙岗散淡人》,到二六《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喘着气问我感觉如何,我说飘逸不如马前,苍劲倒似马后,更接近暮年诸葛的性格了。他说:“久病在床,常常一个人念戏,品味剧情、唱段,琢磨人物性格,还真有发现。你说司马知道是空城不?知道。”他列举了一些道白和对话,只不过心照不宣,两个高人知己知彼,也包括互相敬重,也和《华容道》一样,但是司马比曹更老到一些。听得我茅塞顿开,连连点头,到底是小说家,剖析人物都深入到骨子里了,应该写成一篇论文。此时我嗓子直痒痒,真想像20年前一样再陪他唱一回,可是看到他形容枯槁的样子,于心不忍,不能让他再激动了,只有心里默默祝愿他早日恢复健康,没想到成为绝唱。

  1997年正月十四,我们的大山倒了,享年54岁,与诸葛亮一个寿数,都是鞠躬尽瘁。造物忌才!

  追悼会上,大山灵前没有摆上一部书,让我追悔莫及。像贾大山这样的小说名家,得了全国大奖,好评如潮,怎么生前就没有看到自己的著作出版呢?怨我也怨他自己。1980年上海文艺出版社来信,主动为他出一本小说集,他没答应,说:“我是河北人,如果出书也只能先在河北出。”河北出版界刚刚由计划经济转到企业管理,自负盈亏,坐上没底轿,谁出书都要自己负担一部分经费。大山不干,说自己花钱出书,我的作品还谈何价值。那时我正办作家企业家联谊会,一个厂长愿意赞助,大山一听更火了,说那样更丢人。知道大山的脾气,不敢再往下进行了。如今大山走了,我和康志刚编了《贾大山小说集》,收入他全部短篇小说82篇,由河北省作协出资。未经请示,敬请老弟原谅。

  大山一生在文学艺术的蜀道上艰苦攀登,走着一条独异的路。从戏曲和民间文学汲取营养,广泛涉猎,多才多艺如赵树理。又喜欢读《聊斋》和《阅微草堂笔记》,学习孙犁,描绘风情,洗练文字,不山药蛋也不荷花淀,自成一家。作品与人品一样高尚,绝无媚俗,从不逐潮,在乡土和幽默中完成一个作家的社会责任和美学追求。30年只写了几十个短篇,一个半截中篇,然而他的艺术分量大大超过了许多大红大紫、“著作等身”者。

  大山不假,中国当代文学的一座大山。(作者系河北省作协原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