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先生邵雍

作者:傅绍万 来源: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 时间:2022-08-31

  □傅绍万

  邵雍著作《渔樵问对》插图。资料图片

 

  儒者苦,苦在儒家要“修齐治平”,所以要经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的磨砺。宋代的新儒家,以其重估一切价值的勇气,探求摆脱“苦境”,过一个快乐人生。这其中,北宋五大儒之一的邵雍,就是一个成功者。他自号“安乐先生”,以其安乐人生,为士人提供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远离名利的智者生活

  邵雍之乐,是诗书之乐。《安乐窝中四长吟》是这位不践仕途,远离名利场的智者日常生活的写照:“安乐窝中快活人,闲来四物幸相亲。一编诗逸收花月,一部书严惊鬼神。一炷香清冲宇泰,一酒美湛天真。”一编诗,就是《击壤集》,随意拈来,宣寄情意。一部书,就是《皇极经世》,是其一生象数学研究心血的结晶。朱熹说,康节之学,其骨髓在《皇极经世》,其花草便是诗,其诗多说闲静乐底意思。“焚香晨坐”的一炷香,是一种庄严的仪式,香烟袅袅,“虚室清泠”,“灵台莹静”,就可进入颜渊“坐忘之境”:“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颜渊用这种弃知的方法,得到了内圣之道。时一酒,“斟有浅深存燮理,饮无多少系经纶”,让生活的味道更醇厚。

  邵雍之学,有其独特渊源:陈抟传种放,种放传穆修,穆修传李之才,李之才传邵雍。他们师徒秘密相传的,是《周易》象数学,其中心思想来自一幅所谓《伏羲先天图》。邵雍通过对这张图的揣摩、推演,设计了“伏羲六十四卦图”,作为宇宙发生论的理论模型。登山者以凌极峰之巅为乐,涉水者以极五洋之深为乐,航海者以发现新大陆为乐,窥天者以漫步月球为乐。天地鸿蒙见日开,该给邵雍带来何等的快乐!邵雍写下《皇极经世一元吟》,表达这种快乐心情:“天地如盖轸,覆载何高极。日月如磨蚁,往来无休息。上下之岁年,其数难窥测……治乱与废兴,著见于方策。吾能一贯之,皆如身经历。”

  邵雍之乐,是和善之乐。他的《安乐吟》诗说:“乐见善人,乐闻善事。乐道善言,乐行善意。”不管是朝廷重臣、社会贤达,还是平民百姓,都与邵雍保持着良好关系。保守派人士如富弼、文彦博、司马光、吕公著,与他时有唱和,友情笃深;变法派人士如王安石,佩服他的为人,称“邵尧夫之贤,不可及矣”。邵雍对新法,持事外之观。新法初行时,一些保守派官吏欲投劾而归,以书问邵雍,邵雍说:“正贤者所当尽力之时,新法固严,能宽一分,则民受一分之赐矣。投劾而去何益?”

  《宋史》邵雍传称,他居洛阳30年,冬夏闭门读书,春秋两季出游,出则乘小车,一人挽之,惟意所适。士大夫家识其车音,争相迎候,童孺厮隶皆交相谓曰:“吾家先生至矣。”不复称其字。每到一家,子弟家人争具酒馔。虽闺门骨肉事,有未决者,亦求教。康节先生以至诚为之开解,莫不悦服。10余家如康节所居安乐窝起屋,以待其来,谓之“行窝”。邵雍去世后,有乡人在挽诗中写道:“春风秋月嬉游处,冷落行窝十二家。”

  “万化万物生乎心”

  人的快乐,关键在于人内心的平衡。只有内心平衡,才能处理好与自然、与他人、与社会的关系,才能不为外境所迁,让快乐常驻。

  邵雍《天人吟》说,天学修心,人学修身。邵雍讲修心、修身,所论最多的是“闲”“静”:“闲中气象乾坤大,静处光阴宇宙清。”“气静形安乐,心闲身太平。”“仙家气象闲中见,真宰功夫静处知。”

  邵雍有《四事吟》,无论贵与贱,“会有四不赴”,即公会、生会、广会、醵会不赴。“时有四不出”,即大寒、大暑、大风、大雨天不出。不赴、不出,减少多少无谓的应酬,带来多少闲暇!身闲,可以带来心闲,却也不乏例外,也就是身心分离。邵雍的《思山吟》说得到家,“只恐身闲心未闲,心闲何必住云山。果然得乎情性上,更肯埋头利害间。”这是当头棒喝!断得了利害,才能身心一致,“安如泰山”。

  邵雍少时,家境贫寒。每日上山打柴,暇时苦读。后来他说:“学不至于乐,不可谓之学。”立下大志,准备学有所成,干一番经天纬地的事业。39岁,为便于学术发展,从共城迁洛阳。因无力建房,住进天宫寺。朋友和门生帮助,买了房子,“蓬荜环堵,不蔽风雨”。7年后,洛阳地方长官拆掉一座旧官衙,建房30间,请邵雍住了进去,富弼还让门客为他在对面买下一座花园。他的居所类似于当下流行的“招贤公寓”,只不过不是政府出钱,是社会贤达集资。10余年后,朝廷行买官田法,邵雍的居园是官地,“榜三月,人不忍买。诸公曰:‘使先生之宅他人居之,吾辈蒙羞矣’。司马温公而下,集钱买之。”宅契户名是司马光,园契户名是富弼,庄契户名是王拱臣,他说:“贫家未尝求于人,人馈之,虽少必受。”他告诉儿子邵伯温:“名利不可兼也。吾本不求名,既为世所知矣,何用利哉?故甘贫乐道,平生无不足之意。”

  仕途进黜,往往成为评价人的成就、人的价值的标准。宋代官员有很高的社会地位,极丰厚的俸禄待遇。有客相劝,天子极求贤,当求美官。但是,朝廷多次相召,邵雍一辞再辞。嘉六年(1061年),邵雍51岁,丞相富弼让他出来做官,说:“如不欲仕,亦可奉致一闲名目。”他婉言谢绝。之后,文彦博官洛阳,以两府礼召,他没有答应。熙宁初,朝廷正式下诏荐举隐逸,邵雍被推荐为秘书省校书郎、颍川团练推官。他再次推辞,朝廷不允许,只好勉强应命,却称病不赴任。

  有什么样的胸襟,就有什么样的心境。邵雍《自作真赞》:“松桂操行,莺花文才。江山气度,风月情怀。借尔面貌,假尔形骸。弄丸余,闲往闲来。”邵雍看穿历史,洞察世道人情,“唐虞揖让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无数英雄浪白头”,都不过是匆匆过客。《菜根谭》评:“人能以此胸襟眼界,吞吐六合,上下千古,事来如沤生大海,事去如影灭长空,自经纶万变而不动一尘矣。”朱熹答学子问:“邵子这道理,岂易及哉!”

  邵雍“非唯忘利禄,况复忘形骸”,“无贱无贫,无富无贵。无将无迎,无拘无忌”。唯此,方能无处不安乐,无时不安乐,“乐天四时好,乐地百物备。乐人有美行,乐己能乐事”。“吾常好乐乐,所乐不害义。”

  到了南宋,朝廷追封他“新安伯”,从祀孔子文庙。一介布衣,身后能享此殊荣,2000多年来唯有邵雍一人。邵雍之学,有其历史的局限,但邵雍的人生态度、生活方式激活了儒学鲜活的情感基因,所创造的人生范式是值得后人永远珍惜的宝贵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