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树一种城市叙事姿态

作者:金少帅 来源: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 时间:2020-04-23

  □金少帅

  你会如何评价你所在的城市?如果是故乡,大约可以书写童年的记忆、年少的心事、街边的美食;如果只是暂居他乡,从点滴日常入手,事无巨细地还原与总结,也是描绘城市一角的捷径。

  作家张爱玲曾说过一段话,大意是:我们对于生活的体验往往是第二轮的,总是先看到海的图画,后看到海;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在这个意义上,在了解与抵达一座城市之前,先看看别人所写,感受形态各异的、书写城市的目光与视角,也别有一番趣味。

  文史专家、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程章灿在新作《山围故国:旧闻新语读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的引言中,就说明了他与南京城的渊源与距离。对于“二十岁那年负笈南来”、之后就长居南京的程章灿而言,他与城市的距离非常微妙。他的视角,既有遥远与老派的一面,这是“他乡”与“故乡”的区别、“此刻”与“历史”的距离;又有与城市朝夕相处之后,缓慢生长而出的、熟悉与温情的“新语”。

  正是“新语”与“旧闻”奠定了《山围故国》独树一帜的城市叙事姿态。郁达夫写北平,心心念念的是“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这是城市文学叙事中旧大夫气质明显的田园之梦。王安忆在《长恨歌》中写弄堂、闺阁、旧上海的梦魂花影,写了一个女人的史诗与命运,最终想要服务的却是,“这个女人不过是城市的代言人,我要写的是一个城市的故事”。

  同样是城市叙事,程章灿不从小情怀小景观入笔,也不再描写此刻,这既是一位文史学家近乎本能般的写作习惯,又极贴合南京这座独一无二的、文学性与历史感交融的城市。《山围故国》的双线主题,“新语”与“旧闻”,已不再是二元对立。它们彼此交融,但又气质迥异,各自醒目。“新语”的气质,作者运用了大量的新潮语汇去塑造拿捏。而“旧闻”,则更能体现《山围故国》的风骨与精魂。书中所涉人物,皆是作者从专业考据的研究成果中搜索出的“边角料”:帝王将相,失意文人,宦海浮沉的小官吏,以及历史转折处的“小人物”的一言一行。凡此种种,皆从浩如烟海的史书中打捞,有细节,有故事,有温度,有起承转合,有名士风流,文章虽“短”而“小”,却可以逼真地感受到古中国清峻而轻灵的情绪。

  比如提及萧景墓石刻、“鬼脸照镜”石头城、古林寺与古林公园,程章灿并没有依循惯例描摹景点优美的外观、四时的变化,也不再刻画私人化的城市旅行心迹。一方面,作者用“小历史”的笔法,从细节的角度讲述了很多“老南京”都未必知道的南京故事和历史传奇。墓名是否以讹传讹,城市景观的前世今生,都可以作为切口,被作者耐心地探索、追问、分析,于细微处见知著,补充真实细节,调动逻辑推理,趋近历史精神。

  另一方面,“小历史”能够更好地推动文本突破时空的界限,出古入今。如果说,《山围故国》中还有哪里拓展了城市文学,并以此形成标志,那么只会是文本中不停切换的空间,以及不同维度的空间所叠加的可能性。在《山围故国》的叙事里,时间与空间是被反复强调的主题,“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程章灿在用脚步丈量城市,但与此同时,他笔端却回溯到千年之前,事无巨细地还原历史长河中此地此景发生过的一切。“小历史”所拓展的城市叙事,既是“旧闻”的载体,又是中国古典诗学的人生感慨与宇宙意识的有效补充,意在言外,余味无穷。

  《山围故国》呈现的,就是一种精神意义的追寻。这种精神,绝非大热的美食系列的纪录片,或者某本详尽的地方志,所能承载。美食只是城市的标签,地方志只是一种历史的忠实记录,这些都不能体现人文精神的因循沿袭。不仅如此,过高或过低的姿态,都会损害情感的真实表达。所以程章灿试图用数十篇写给南京的“情书”,去展现了这样一种可能性:此刻的南京城与千年之前的金陵,有哪些文化领域的沿袭、传承、隐秘的改变;又有哪些千古不变,百世不易。

  毫无疑问,对比古今,变化的一定是历史车轮之下的城市化,以及城市化的进程本身所提供的崭新的生活经验和文化经验,还原到《山围故国》,作者从容不迫地谈古论今,厘清城市的“小历史”“小掌故”;又或者不关乎价值评判,只做客观描述。在这个意义上,《山围故国》的底色是辩证和思索的,它不仅有对古中国温情脉脉的回忆,也饱含了对技术革新的现代生活的期许:用现实战胜虚拟,用历史的真实驱散娱乐的虚飘,用文字庆祝一座城市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