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庄学研究的新路径：概念解构与思想对话

　　庄学研究中长期存在“道家避世与儒家入世”的二元对立认知定式，以及将庄子标签化为“消极避世隐士”的固化偏见，而概念史与批判理论的跨文化融合，为破解这一学术困境提供了新的可能。新加坡知名学者庄锦章教授，以逆向回应荀子“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这一经典论断为逻辑起点，依托概念史和批判理论的跨文化分析框架，系统重构庄、儒思想对话脉络，通过对“天”“情”“物化”等核心范畴的语义追踪与原典细读，修正了庄学研究中对核心概念只作简化阐释的某些倾向，激活了庄子思想批判精神与多元价值理念的当代生命力，为传统中国哲学研究树立了具有借鉴意义的学术前范。

　　庄学认知范式的解构与重构

　　在庄学研究领域，跨文化视角下的概念解构，带来了颇具启发意义的学术突破，有效消解了“将庄子等同于消极避世隐士”的固化偏见。经由《庄子》原典的深度释读，庄学思想中久被遮蔽的核心得以彰显。这一核心贯通认知、社会、个体等三个维度，构成了对人为局限的系统性反思。长期以来，学界和大众对庄子的误读，常将其“终身不仕”了解为对社会事务的消极疏离，把“齐物”“逍遥”单纯理解为没有根基的精神空想。然借重文本细读，庄锦章明确指出，庄子的“不仕”选择，本质上是对某种权力异化的主动规避；其思想的核心也并非消极遁世，而是坚守个体本真的存在以及多元的价值秩序，进而凸显了庄子作为“精神逍遥者”的思想特质。庄子思想里的这一核心内容，具有鲜明的实践内涵。在认知层面，“成心”这一范畴的提出，打破了二元对立的思维定式，并确立起“虚而待物”这一开放性的认知准则；在社会层面，“物化”“齐物”等理念，解构了儒家礼教所构建的等级秩序，并对“人禽之辨”“君臣之别”之类预设做出了根本质疑；在个体层面，庄子所倡导的“真”，在回归自然本真状态的意义上，批判了礼仪规范对人性的矫饰与扭曲。不同于将庄学仅限制在个体精神领域的传统研究路径，庄锦章把理论视域拓展到了社会结构和价值观念等层面，力图论证庄子的反思，既针对个体内在的局限，更直接指向等级秩序、单一价值标准这类社会约束机制，从而使庄学的现实意义得到充分展现。

　　跨文化方法论的建构与适配

　　上述认知推进的达成，关键在于作者审慎有效的方法论建构。庄锦章并未生硬地套用西方学术理论，而是达成了研究方法的跨文化适配与融合，这为挖掘庄子思想的核心意涵，提供了重要的支撑，也构成其核心学术价值。首先，在概念史跨文化融合层面，庄锦章聚焦“天”“成心”“情”“物化”“真”等五大核心概念，全面、系统地追踪了它们在庄、儒文本当中的语义流变情况，摒弃了那种标签化的解读方式。通过对比儒家“规范性之天”与庄子“描述性之天”的差异，厘清了“天”的非道德性内涵，为解构等级秩序奠定了基础。而借助约翰·塞尔“制度性事实”理论，庄锦章将“情”重构为社会建构的规范产物，矫正了“无情即否定情感”的错误理解，这类辨析不但立足于原典，还防止了“以西释中”的片面性。其次，在《庄子》内篇、外篇与杂篇的学术争议背景下，庄锦章运用了辩证的整合立场，一方面认可内篇作为庄子核心思想载体的地位，另一方面着重指出外篇与杂篇和内篇具有“家族相似性”，例如外篇《秋水》阐释“大小之辩”拓展了内篇《齐物论》的思想，杂篇《渔父》解读“真”回应了内篇《大宗师》的“真人”形象。这一策略在避免思想碎片化的同时，完整地勾勒出庄子循道以破执的反思脉络。再者，适度融入批判理论，将庄、儒之争置于战国等级社会语境之下，从而揭示出庄子反思背后的社会关怀。需要注意的是，这种关怀并非全盘否定社会秩序，也并非否定秩序本身，而是对秩序可能固化为压抑人性的束缚这一点，始终保持警惕。庄锦章始终坚持把庄、儒当作同一思想语境里的参与者来看待，认为两者共同分享着“乱世安身”这个时代议题，从而构建起完整的先秦思想光谱。这样的定位从方法论的角度成功打破了“避世与入世”这种二元对立的叙事模式。

　　核心范畴的辨析与理论深化

　　庄锦章对庄、儒核心概念的深度解构与重构，清晰阐释了庄子思想的学理逻辑，且每一处的范畴辨析，都能给打破认知和社会局限提供重要支撑，以此紧扣庄、儒“差异互补而非对立”的思想特质。庄锦章指出，在儒家语境下，“天”是道德意志的终极源头，是人性善的形上依据。荀子虽将其界定为自然规律，但仍然坚持“制天命而用之”的干预态度，从而使其具有规范性内涵。庄子的“天”则被还原成“非规范性自然本然”，就像“牛马四足，是谓天”那样把道德附加尽数剥离。这种描述性的自然观，为“乘天地之正”奠定了存在论基础。可以看到，庄、儒二者的差异，不是“反人类与重人伦”的对立，而是在“天人关系”上有不同的平衡办法。另外，对“成心”这一范畴的重构颇具启发意义。在庄锦章看来，儒家把心规定成自主道德主体或者理性器官，而庄子将其理解为“前定认知—情感结构”，便对纯粹理性自主的可能性发起挑战，打破了“成心即偏见”的那种简化认识，并且和《齐物论》“道隐于小成”的批判相呼应，从而给“无己”破执提供了概念上的依据。再者，对“情”的释读更凸显了跨文化对照的优势。庄锦章认为，学界把“情”当作“情感”的传统做法，容易导致误读，并指出，《庄子》里的“情”其实是社会建构出来的规范产物。据此，“无情”的本质就是对儒家把情感等级化这种异化做法的拒斥。这并非简单否定道德情感，而是反思礼教对自然本性的过度限制，并且与儒家的“以礼治情”形成互补。此外，对“物化”范畴的三层深意（生物转化、视角转换、边界消融）展开了着力分析，让庄锦章突破了“相对主义”的标签。他指出，庄子借“庄周梦蝶”消除了儒家一直秉持的实体同一性和等级观念，并暗含着对多元存在状态的追求，深入挖掘其政治哲学内涵，更让我们确信，庄、儒之间并非本质上的对立，而是对“秩序与自由”关系有着不同的探索。

　　传统思想的现代转译与对话

　　聚焦先秦庄、儒古典对话的相关研究，核心在于解构“天”“成心”等概念的语义本质。庄锦章虽未直接讨论现代性困惑，但他对核心概念细致入微的解构，给庄子思想和当代问题的可能对接打下了关键的理论铺垫。联系现代的实际遭遇来看，人工智能时代，看似客观中立的算法，其实会依据用户的偏好来进行信息推送，从而让数据编码复制并强化了用户的既有偏见，进一步形成“信息茧房”那样的认知闭环。这和“成心”所揭示的“前定认知—情感结构”，有着跨越时空的呼应。这种数字化的认知限制，跟儒家把特定伦理提升成普遍准则的逻辑十分相似。不过，庄子的“坐忘”以及“虚而待物”等实践智慧，能让人警醒不要只用一个角度看问题，且应保持认知的开放性，这是破解“认知牢笼”的潜在资源。在存在生态危机的情形下，庄子所提出的“天与人不相胜”这一主张，批判了人类过度干预时，那种片面强调自身主导地位的逻辑。而其“以天合天”的生态智慧，也与当代“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理念之间，或许会有更深层次的呼应。“物化”思想所蕴含的视角流动，以及边界消融等特质，使其能够让个体摆脱固定的标签，并且接纳多种多样的生活方式，从而给人以精神上的启发。这正可视为对当下社会普遍存在的身份焦虑与价值单一化问题的一剂良药。更值得肯定的地方在于，庄锦章并未把传统智慧简单视为某种现成的答案，而是通过对概念的解构，焕发其阐释的多元张力，释放出丰富的解读空间。从这些方面看来，庄子的思想并不是直接否定一切人为与秩序价值，而是想要在“人为与自然”“秩序与自由”之间找寻动态平衡，这样的辩证思维能够为当代社会处理复杂的困境提供不同的思考方式。

　　庄锦章以概念解构为核心的庄学研究，通过审慎的方法论建构，以及对核心概念所展开的深度解构与重构，从辩证角度重新解读了庄、儒关系。由此，不但使庄子的思想特质变得清晰，更让传统思想的当代阐释潜能被激活。对普通读者而言，这一研究有助于摆脱对庄子的片面认识，并在寓言和隐喻里获取打破思维定式、追求精神自由的实践智慧；对学术爱好者而言，其提供了跨文化解读传统思想的可行路径，并证实传统文本巨大的阐释空间。此外，其方法论创新，更是新时代文明互鉴的鲜活范例。庄子那种超越局限、彰显多元的精神理念，恰能给我们提供丰富的思想养分，这正是庄锦章通过古典概念解构所带来的珍贵学术启示，也是传统思想永恒生命力的体现。

　　（作者单位：西北政法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