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苏帖情缘”

作者:侯军 来源: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 时间:2024-02-27

  当今之世,谁人不爱苏东坡?前不久网上有个调查,让诸多女孩子从古今中外心仪的大小人物中推选最想嫁的“那一个”,结果得票最高的人物竟是苏东坡。一时间,谈苏、写苏、读苏、画苏俨然成为一种时尚。如此一来,倒好像我近来写苏东坡是为了追时髦、蹭热度似的——其实不然,且听我慢慢道来。

  我一直相信,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无论古今中外,你与某个人结缘,总是充满偶然因素。而我与东坡公的缘分,可能因为说起来不太雅,故而一直未敢“揭秘”。现在,我已年过花甲,说说或也无妨了——其实,我的“苏缘”,是从“偷书”起始的:那是在上世纪60年代中期的动荡岁月里,我只有七八岁。到了上学的年龄却无学可上,渴望读书认字却找不到书。可是那会儿,每天都能看到有人烧书,整车整车的书从各个小胡同运到胡同口,陆续扔进火堆里。那天,我从家里出来,刚巧看见有个人推着一辆手推车过来,走到我家门前时,他不知想起什么事儿,撂下车把,扭头就回去了。我定睛一看,车上全是破破烂烂的旧书。胡同里一时没人,我一时念起,伸手抓了一把,飞速缩回家里——可惜我的手太小了,只抓了3本破书:一本是关于古代碑刻的小开本书;一本是线装书,说些花花草草的东西;还有一本没头没尾的黑字书。我当时还不认识字,就去问邻居王爷爷,他告诉我:“前面那两本书你看不懂,没用。这本黑字书是字帖,你可以拿去照着练字。”

  我是在“照着练字”一段时间以后,才弄明白这本字帖残本,乃是宋代四大家“苏黄米蔡”的字帖。其中,米字只残存半页,蔡字只有一页,只有苏黄最为完整。黄庭坚的字,笔画比较纤细,不太好学;而苏字则笔酣墨浓,我比较喜欢。就这样,我与这本字帖开始了近10年的“亲密接触”,从识字开始,进而读诗,进而读文,进而练字,进而识人……

  如此说来,东坡公不仅是我的第一任“书法老师”,而且连“识字老师”也兼任了——我过去常说我的识字课本是彼时贴满大街的“大字报”,却不敢说还有一位“偷”来的“家教”,就是这本字帖。常言道,“人生学从识字始”,照此说来,我的人生也是从“识苏字”开始的了。

  如果说平生初次“偷书”就与苏公结缘,纯属偶然,那么到了我谈恋爱阶段,再次与苏帖结缘,就有点“命定”的意味了——

  我与妻子李瑾是小学同学,还是邻居,用句俗语说,也算是“青梅竹马”。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俩久别重逢,就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她看我整天对着那本破烂字帖临写,就说:“你这样的字帖,好像我们家也有一堆,是我爸前些年从垃圾桶捡回来的,是散的,哪天我拿来给你看看。”过了几天,她果然带来一捆杂乱无章的单页。我打开一看,一眼就认出是典型的苏体,顿时兴奋异常,立即和她一道,把这捆历经磨难的薄纸一一打开抚平,再以我对苏字的辨识能力,一页页把前后文接续起来,通读一遍,我惊喜地发现,这竟然是一本完整的《观海堂苏帖》——天哪,大名鼎鼎的《观海堂苏帖》,这是每一个学苏体的人梦寐以求的宝物啊,竟然被李瑾以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带到我的面前……

  那几天,我俩都处于高度兴奋之中。可是,这些单页全都是皱皱巴巴的,怎么弄平整呢?李瑾起初想用熨斗,我说不行,熨斗太热了,这些薄纸恐怕受不了。后来,她想出一个土办法:用大茶缸子装上热水熨烫,试过几张,也不行。还是我的老奶奶有经验,她说要先把纸喷湿,再用热茶缸底熨,没准儿能行。果然!

  于是,我负责往纸上喷水,李瑾负责熨烫,一张张除皱、烫平,再折叠起来。可是,纸张太薄,无法挺括。我又找来那本“偷来”的旧本,打开一看,原来人家在两张对折的薄纸中间,还加了一层衬纸,我们也如法炮制。加上衬纸以后,再用奶奶纳鞋底的锥子和细丝线,依照古法装订成册,一本像模像样的字帖就这样恢复了原貌。前年,陈浩兄来京开会,顺路到寄荃斋小聚,我请他给这本《观海堂苏帖》题了签。由此,这本凝聚着亲情和爱情的苏帖又平添了一缕友情。

  说话间,20年就飞逝而去了。2004年,我参与筹办首届深圳文博会,去四川招商。正赶上一个双休日无法办事。川中的友人就建议我利用这两天时间在附近“耍一耍”。于是,我有了一次期盼已久的眉山之旅。

  在三苏祠,我遍览三苏名迹,流连忘返。尤其是那四通东坡公行草书《楚颂》石刻,乃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笔力之苍劲,气势之贯通,章法之奇谲,真可谓风骨凛然,神完气足。我在这个石刻四条屏前驻足良久,反复揣摩其笔意,体悟其轻重疾徐之笔致,由此渐悟,东坡公不惟帖上的小行书潇洒蕴藉、风神宛转,其大字行草同样运笔灵动,摇曳多姿……

  临行时,我专门到三苏祠的文物商店,想要询购这套《楚颂》的拓片。店员回答说暂时无货。我怅然若失,悻悻而去。

  这一切都被那位川中友人看在眼里。大约一年以后,忽然收到一个沉甸甸的邮件,是从四川巴中市寄来的。我打开一看,竟是川中那位友人寄来的三苏祠《楚颂》拓片,真是喜从天降——原来,这位友人后来又去了三苏祠,正赶上新拓《楚颂》有货,当即购得寄给了我。千里寄苏帖,情谊何其深厚。从此,每当展读这件东坡公名迹,心中都会暖意融融。

  如今,我已退休回京。闲居时,读帖临池,渐成日课。而读得最多、临得最勤的,当然还是这些苏帖。这当中固然有东坡公书法魅力超逸之缘由,同时也不能不承认,这些苏帖,都曾与我的生命历程有过某些温馨难忘的交集。它们能聚于我的案头,确实是我的幸运。

  (作者系深圳特区报社原副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