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代人的亲情凝结成家的微观史
来源: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 时间:2024-12-20
我5岁那年,生母去世。对于她,我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前些年,读到日本著名电影演员高峰秀子的自传——上小学的时候,我看过她主演的电影《二十四只眼睛》,印象很深,是在大栅栏里的同乐电影院看的,便同时记住了她的名字——知道了她也是5岁那年生母去世。在这本自传里,她甚至还清晰记得,当初离开家跟着继母在开往东京的火车上,自己的脖子上挂着一个胶木的奶嘴。同样是5岁,她的记忆为什么那么好,记得那么多的事情,而且记得如此须眉毕现?
这让我非常惭愧。老来之后,常会想母亲的样子,很想也能像高峰秀子一样,搜寻出胶木奶嘴一样的细节来。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母亲的样子,总是模糊的。很多时候,母亲的样子,是和姐姐的模样重叠。其实,更多是对姐姐思念的感情。因为姐姐就是在母亲去世的那一年,离开北京,只身去了内蒙古参加京包线的铁路建设,为的是帮助父亲挑起家庭生活的担子。那一年,姐姐才17岁。
1989年夏天,继母去世。那一年,我42岁。生母去世之后不久,她便来到我的身边,和我相依为命生活了37年。特别是父亲去世后,我从北大荒回到北京,和她一起度过了她生命的最后15年,艰辛与共,相濡以沫,对她的了解和感情,比生母要多。
1989年底,我写了一篇《母亲》,写的就是继母。这篇长达两万多字的散文,发表在次年上海出版的《文汇月刊》第一期。1992年,孙道临先生出任导演,将这篇作品搬上电影银幕,郑振瑶演我的这位继母。
1994年,天津教育出版社出版了我的一本散文集《情思小语》,书中收录了《母亲》一文。我将书寄给孙犁先生。没有想到,孙犁先生读完之后,给我写来一封鼓励有加的信。
孙犁先生的这封信,对我很重要。因为1992年我写了一篇《姐姐》,母亲和姐姐都写过了,唯独没有写父亲。我很想写写父亲,几经颠簸,却无从下笔。与母亲和姐姐相较而言,对于父亲,我是不大了解的。
时过经年,特别是人老之后,孙犁先生所说的父亲“当时的心情是痛苦的”这句话,再次盘桓在心中之际,写写父亲的念头也再次涌出。重新钩沉从小到大和父亲交往的点点滴滴,我发现,很多记忆,一直处于沉睡状态。
除需要唤醒这些沉睡多年的回忆,还需要打捞不少已经失去的记忆。那些记忆,之所以失去,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重要的还在于自己,自己对世事与人心、人性的认知。不仅仅在于记忆力的好坏,更在于思想和情感,很多失去的记忆,是自己思想和情感的筛子有意或无意地漏掉或回避的。
当日子和我一起变老的时候,我和父亲才有了一点点的接近,而这几乎付出了一辈子的代价,父亲早已远逝多年。我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亲人之间,离得最近,却也有可能离得最远。
2015年夏天,我终于写出了《父亲》。除《姐姐》《母亲》《父亲》这三篇,意欲将这些年我写的关于家的零散文字集成一书,便又加紧补写一些篇章,特别是关于弟弟和儿子、孙子的篇章,集成四辑,四世同堂,让一个家稍微完整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算一算,从最早写《母亲》的1989年,到本书最后一篇写孙子的《游泳记》的2023年,居然前后经过了34年。一本小书,一个作者所写的长长短短的文字,和日子一起长大,完成在这样悠长的岁月里。于我而言,这是绝无仅有的写了这样长时间的一本书。
过去常说家国情怀。这是我们中国人最讲究的,家和国是不可分开的。没有国,便没有家。同样,没有家,便也没有国,家是国的细胞。家的微观史,是国家和民族的历史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连自己的家都不甚了了,对国家就很难说得上更深的了解和感情。一滴水,也可以辉映着蓝天白云和太阳的光辉。这本小书,便是这样的一滴水。几代人的亲情,近一个世纪的风云变幻,让一个普通的家,充满人生况味和世事沧桑……相信读者朋友会在这本小书中,和我的家人邂逅,也会和你的家人、和你自己相逢。
(发表时有删减,标题为编者所加)
《家记》
肖复兴
中华书局
2024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