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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后人开出一条治学的大道(上)
——纪念顾颉刚先生
来源: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 时间:2024-11-05
顾颉刚(中),谭其骧(左),侯仁之(右)在山东青岛考察。
本文作者 供图
新修订点校本“二十四史”,在中华书局主持下业已出版13种,还有6种已进入编辑流程,完成可期,令人高兴。此时,我想起最早负责(1978年版)的“二十四史”点校本“总其成”的顾颉刚先生,颇多感想,略记其事,以为纪念。
一
读大学时便听说,顾颉刚先生说大禹是条虫子,很受人嘲笑。那时我想,这老先生大概研究糊涂了,就跟我的一个师弟那样,拿着空墨水瓶去灌墨水(那年代都是这样,因为省钱),嘴里背着《庄子·逍遥游》,背完便往回走,到了宿舍才发现墨水瓶没灌。真成一个书呆子了。学术界还曾流行一个笑话,说某人研究李自成有没有胡子,长、短、多、少等等,还写了不少论文。于是,我产生了一个想法,学者过于钻研,是否就钻牛角尖了?那时,我也把顾先生归入了这一类。
后来,由国家统一分配我到中华书局工作。那是1968年,当时,中华书局隶属于出版口,出版口归原文化部管。1971年,中央下令恢复古籍的整理出版工作。老专家纷纷回来了,在干校的同志也一小批一小批地被调回北京。当然,当时恢复的只是“二十四史”及《清史稿》的点校工作,其他业务并不在其列。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二十四史”及《清史稿》的整理出版是毛主席亲自指示要做的。
整理出版“二十四史”及《清史稿》工程上马了,周总理亲自批示由顾颉刚先生“总其成”。其背景当然是得到了毛主席的同意。
后来,我看到出版口领导小组给中央的一份报告,时间是1971年5月3日。报告说:4月2日总理等同志关于整理校点“二十四史”和《清史稿》的指示,我们及时向顾颉刚先生、上海的绳树山同志和中华书局的同志作了传达。又说:各史校点完毕,由顾颉刚先生总其成,审查定稿后,统由中华书局负责出版。报告的上方赫然一排红色大字,“毛主席批示:同意。”
这个情况对我的认识是一个极大的冲击。到底还是有学问的人哪,有了大工程,组织上还是首先想到他们,信任他们,依靠他们来完成。任点校组长的白寿彝先生经常来中华书局,点校《魏书》《北齐书》《周书》的唐长孺先生,点校《宋书》《南齐书》的王仲犖先生,点校《金史》的张政烺先生、《辽史》的翁独健先生,点校《明史》的王毓铨先生、周振甫先生,点校《清史稿》的启功先生、王锺翰先生、孙毓棠先生,一般都住在中华书局,或者每天从家里到中华书局上班,我们每天都能见到他们。他们都是学界大师。回想起来,那时他们每天下楼上楼自己去打开水,拿着饭盒同我们一样去食堂排队买饭菜,向他们请教问题总能得到详尽的解释,即便启功先生也是谁请他写字他都答应,写不满意,一团,扔到纸篓里重写。我对他们仰之弥高,崇敬有加。可是,在中华书局我却从来没有见到“总其成”的顾颉刚先生。
1978年,这个新中国最大的古籍整理工程的最后一部《清史稿》出版了。它标志着这个伟大工程终于完成了。学术界极为兴奋。大家心里想,充满封建主义思想的古籍都可以整理出版,其他图书的出版大概为时不远了吧!顾颉刚先生专门撰写了《努力做好古籍整理出版工作》的文章,发表在《人民日报》(1978年5月24日)上。这也给广大知识分子一个期盼:顾颉刚都能上《人民日报》,知识分子可以安心开始自己的工作了吧?
1979年,机会终于来了。中华书局总编室派我去看望顾颉刚先生,看看他手头在做什么项目,能不能交中华书局出版。
从那时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40多年,但我与顾先生见面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他家在北京西边,钓鱼台附近的三里河南沙沟。他听说我是中华书局的编辑,十分高兴,非让我先坐在中间的沙发上,然后让人端来藤椅,他自己坐在我的对面。这我怎么敢当,急忙站起来请顾先生坐中间的沙发。顾先生笑着说:“不必客气,我是年纪大了,怕听不清你说的话,这样坐近一点。”
这样一个坐法,这样一句话,让我十分意外,也十分感动。那时我刚刚30岁出头,因为“文化大革命”的关系,刚刚开始编辑业务工作,而眼前则是学界泰斗,是大前辈,是我景仰的先生,顾先生对一个年轻人这样谦虚,一下子把我和先生的距离拉近了。
在那次拜访中,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顾先生的紧迫感。我问他,“二十四史”及《清史稿》出齐了,一大使命完成了,下一步您打算做什么呢?我心想,这样一件伟业竣工了,总该喘口气,休息休息了吧?
没想到,顾先生一口气给我说了四五个大项目。他说,他最集中精力的头等大事,是整理《尚书》。他说:“‘尚’是上代的意思,‘书’就是历史简册。用现代的话说,《尚书》就是‘上古的史书’。”这是我国最早的一部史书,由于它写定于两三千年以前,那时的语言与现代的语言距离太远,所以,已经很不容易读懂了,其中又有“今文”“汉古文”和“伪古文”等各种版本的问题,还有真的记录和假托的古史的争论,问题相当多。清人阎若璩作了《尚书古文疏证》,把“伪古文”的问题基本解决了,历代学者又在校勘和注释方面付出过大量劳动,解决了不少疑难。但迄今为止,还没有人把这些研究成果综合起来,进行科学的比较、分析、判断,所以,大家使用《尚书》这部书很感不便。顾先生告诉我,他16岁时便开始了对《尚书》的研究,几十年来,掌握了大量的历史资料,颇有新见。他早就计划总结前人的研究成果,要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把全部《尚书》用现代口语翻译出来,使读者从佶屈聱牙的古文字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我访问他的时候,顾先生在他的学生、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研究员刘起釪先生的帮助下,已整理完《尚书》28篇中的12篇。他们把其中的《尚书·甘誓校释译论》《盘庚三篇校释译论》两篇,在《中国史研究》《历史学》上发表,引起了学术界很大的关注。
他又说,手头进行的工作还有这样几项:一是应香港三联书店之邀,撰写自传;二是继续编辑《史林杂识》,这部书在“文化大革命”前出了第一集,现在二到五集已大体就绪,只待编定;三是整理读书笔记。顾先生的读书笔记大约有200册左右,人们估计总有500万字以上。这些读书笔记是顾先生一生读书心得,“里面有许多是见闻所及的抄撮,有许多是偶然会悟的见解”(《古史辨》第一册自序),是一部丰富的宝藏。
“您不要着急,慢慢来。”我情不自禁地安慰老先生。
“不行,越慢越不行了,得赶快搞。”“你们年轻,还不理解老人的心境。我这几天腰疼,背也疼。开始,我不知是什么原因,看看日历,才知道交寒露了,是在闹节气。我年轻的时候,见到一些长辈,一到节气,就嚷不舒服,我不明白。今天自己体会到了。”
“假如再给我5年时间,我的《尚书》可以整理完毕,我肚里的文章也写得差不多了。”
这些话仍在耳边,犹如昨日。顾先生沧桑之慨和追回失去时间的不已壮心给我极大的激励。当时,尽管顾老已86岁,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第一次拜访顾先生,便也是最后一次了。我们拜访他的第二年,1980年12月25日,顾老去世了。
二
日月如梭。顾先生风云一生给我们留下了什么?最让我感叹的是他的开创性。他是疑古派。怀疑,才去探究。探究,才建新说。
胡适坐在火车上在国外旅行,“一边是轻蓝色的镜平的湖光,一边是巉巉的岩石”,他怀念国中治史的朋友,在火车上写文章推荐他们的书。他推荐顾颉刚先生的《古史辨》第一册,说它是“中国史学界的一部革命的书”“此书可以解放人的思想”。他断言:治历史的人,想整理国故的人,想真实地做学问的人,都应该读这部有趣味的书。
这部书中最有价值的就是顾先生提出了“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
顾先生在给钱玄同先生的信中说:我很想做一篇“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把传说中的古史详细一说。它的含义有三点:第一,可以说明“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如这封信里说的,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到孔子时有尧、舜,到战国时有黄帝、神农,到秦有三皇,到汉以后有盘古。第二,可以说明“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如舜,在孔子时只是一个“无为而治”的圣君,到《尚书·尧典》就成了一个“家齐而后国治”的圣人,到孟子时就成了一个孝子的模范了。第三,我们在这上,即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确的状况,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传说中的最早的状况。我们即不能知道东周时的东周史,也至少能知道战国时的东周史,我们即不能知道夏商时的夏商史,也至少能知道东周时的夏商史(《古史辨》第一册《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
这是大胆的革命思想,也可以说是石破天惊的创见。正如蔡元培先生所说,层累地造成中国史观是“颠扑不破的方法”。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的古史学界,一般分为信古、疑古和释古三大派别,以顾先生为代表的新疑古派,认为中国的古史并非早已如此,而是逐渐地、层累地堆砌起来的,“譬如积薪,后来居上”。胡适说,崔述在18世纪的晚年,用了“考而不信”的一把大斧头,削去了几百万年的上古史,是很可佩服的,但崔述还留下了不少古人帝王,凡是经书里有的,他都不敢动。而顾先生斧头更大,胆子更大,一直劈到禹,把禹以前的古帝王(连尧带舜)都送上了封神台。胡适说:“顾先生的中国古史学说替中国史学界开了一个新纪元。”胡适的评价是很深刻的。其实,顾先生的贡献就在于他在史学理念上突破了传统的格局,把古代的帝王圣贤都作为历史的文献去考辨,不迷信,不盲从,把对历史的认识推向新阶段。
当然也有人说,《古史辨》的辨伪工作还没有超出旧史学的范围。但看问题不能离开历史。这一点蔡尚思先生说得透彻。他说,人们多只知道,在文学上以白话派而向文言派进行斗争,在哲学思想上以反旧道德派而向旧道德派进行斗争,是进步的一种表现;而还不知道在史学上以疑古派而向信古派进行斗争,以资产阶级的一些方法而向地主阶级的一些方法进行斗争,也同样是进步的一种表现。二者都是属于反孔反封建的思想体系的。我想,千百年来经书当道,谁敢怀疑古帝王圣贤?但顾先生能够大胆地提出不要盲目地信从前人关于古史的各种记载,要大胆地怀疑,认真地辨别真伪,敢于在古圣贤说教上开刀,是当时反封建思潮的一个骁将。
从这里,我们似乎可以理解了,为什么顾颉刚先生好端端忽然提出来“大禹是条虫”来。郭沫若在1930年在《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中诚恳地写道:“从前因为嗜好的不同,并多少夹有感情作用,凡在《努力报》上(他)所发表的文章,差不多都不曾读过。他所提出的夏禹的问题,在前曾哄传一时,我当时耳食之余,还曾加以讥笑。到现在自己研究了一番过来,觉得他的识见是有先知之明。”郭老非常赏识地说出他的看法:顾颉刚的“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的确是个卓识。
(作者为《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三版总主编、原新闻出版总署副署长)
(“下”见明日0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