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膝”之乐

　　容膝，仅能容下两个膝盖，形容空间之小，一般又借指居所狭窄。

　　此词，最早，应该是出自《韩诗外传》：“北郭先生妻曰：‘今结驷列骑，所安不过容膝。’”这句话的意思是：最终的结局，也不过是安身于一个“容膝”之地——似乎，所喻指的是死亡的归宿。

　　其意，虽富有哲理，但在人生态度上，却是比较消极的。

　　而真正使“容膝”一词，富有了积极的意义，且意义日渐广泛化的，似乎，还是源于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的使用，其文曰：“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虽然，居室狭窄，仅能“容膝”，但陶渊明“易安”——虽简而安。

　　这里面，彰显了一种生活态度：小得即安，或者说当下即圆满。

　　因为安于“容膝”，所以彼时的陶渊明，虽居室狭窄，却仍能生活得悠游自在：他可以涉园以成趣，可以“策扶老以流憩”，可以矫首遐观，享受“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的美景乐趣。

　　也是受之影响，每次读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我就情不自禁想到自己初参加工作时，乡间居住的情景。

　　草房两间，原本是两间南屋，门口向北。我居住进去后，堵塞北门，于南墙，另开一门，于是，南屋就成了北屋，只是空间之逼仄，一如旧。需要一个庭院，我就篱笆圈墙，成就了一个庭院，真是简陋至极。

　　房间二：一为外室，一为内室。外室，仅有一灶，仅安一桌；灶供做饭，桌供就餐，哪儿有客厅可言？内室，一床铺，一书橱，一写字台而已。写字台，置于南窗之下；床铺则靠北墙而设，写字台与床铺之间，仅可旋身。

　　可那些日子，我依然觉得幸福。有房可居，以避风雨，有刚刚参加工作的热情，更美好的是有图书一架，工作之余，沉浸阅读，就感觉幸福莫大于此。

　　多年之后，就明白了：其实，当时之所以幸福，根本的原因还在于心态好，易于满足，满足于当下。故而，住所狭窄，又有何妨？因此，也可以说，“容膝”之乐，很重要的一点，还在于心态：一份悠然，甚至于超然的心态。

　　事实上，中国文人，素有此种心态。因之，“容膝”之乐，也就得到了广泛的认可和践行。许多文人，还将其居所名之曰容膝斋、容膝居等。虽难免有谦虚之嫌，但总还是能从中见得一份知足安乐之心的。

　　白居易，有一名篇《池上篇》，其文曰：“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谓土狭，勿谓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须飘然。识分知足……”

　　作为平民，如文中所描述的种种条件，应该就很知足了（当然，白居易的描述，是大有“浪漫”成分的），但对于曾经做过高官的白居易来说，或许就觉得，也“不过如此”了，他的好处是“识分知足，外无所求”。

　　因为“识分知足”，容膝，即可矣；因为“外无所求”，即不至于贪得。于是，过上“妻孥熙熙，鸡犬闲闲”的日子，就不妨“优哉游哉”了。

　　“元四家”之一的倪云林，甚至还画过一幅画，即谓之《容膝斋图》。画面：远山迢迢，近水汤汤，岸边枯树四株，草亭一间。根本无房屋可言。画无房屋，却又名之曰《容膝斋图》，何也？

　　在这儿，倪云林的境界，又上了一层：他是“物之大小，在心不在境”。画面虽无房屋，但他的心中有房屋，心中有房，故可以“容膝”矣。

　　所以说，“容膝”之乐，不仅仅在于满足当下，不仅仅在于“当下俱足，充满圆融”，还在于它有一个更高的境界——在心。

　　心足，则无不足；心既足，可“无中生有”。

　　其实，又何止于居所？天下万物，对于人来说，莫不如此。你心不足，贪得无厌；你心易足，芥子须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