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水思源一卷书
来源: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 时间:2023-08-29


习近平总书记2022年6月在三苏祠考察时强调:“一滴水可以见太阳,一个三苏祠可以看出我们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我们说要坚定文化自信,中国有‘三苏’,这就是一个重要例证。”
苏轼平生涉足之地,无一例外成为当地文化名片。眉山(眉州)、黄冈(黄州)、惠州、儋州、诸城(密州)五地轮流举办14届东坡文化节,黄州“寿苏会”、惠州“东坡荔枝文化节”、海南“中国东坡文化旅游大会”……近年种种东坡文旅纪念活动持续举办,让“东坡热”在全国范围内形成现象级发酵。
东坡出版物和研究文献同样浩如烟海。从出版人的角度看近30年来的样本,东坡研究大家王水照先生与崔铭合著的《苏轼传》诗文与生平互文,成为“评传”范本;而归入“四川历史文化名人丛书”的潘殊闲、张志烈的《苏轼传》同样为专家联手,开篇即“自古文宗出西蜀”,以传主出生地的地利宣示对这一“文化巨星”的认领;朱刚的《苏轼十讲》源自讲稿,用东坡文本串起了其奇崛一生,学术理性与人文深情互现,斩获文津图书奖;夏葳的《一蓑烟雨任平生——苏轼传》是传统出版社和网站跨界合作的典型案例;新近陈舞雩的《诗酒趁年华:苏轼传》又可作为新生代的文学解读标本;甚至日本众议院现任副议长海江田万里在法学、财经专业外也有关于苏轼的论著《逆境生存力》,算是对这位千年巨人的海外回音……
回数经典,当然有始终绕不过去的林语堂《苏东坡传》。作者在通读东坡札记、1700首诗和他的800封私人书简后,选择的体例是浅显的扫盲读本:面向二战后美国,旨在扭转对中国人拘谨、木讷、缺乏幽默感的刻板印象,推出一个中国的性灵符号和形象大使。“林传”以东坡丰富有趣的灵魂、温暖的人性、伟大的人文精神为后来者打样,从此成为传主不可或缺的特征构成。
近10年在拥趸中奉为神品的李一冰心血之作《苏东坡新传》更近于“诗传”。它以东坡生平和创作为脉络,一一对应,翔实严谨。好在坡公表达欲旺盛,诗文书画多体裁创作形同图文博客,一生交游资料详尽,让读者得以了解他聚散无常的朋友圈。
海南人心目中的东坡不是一个普通的过客,他的渡海而来更像一场海南的奇遇。在海南陆续接纳的超过200位官员中——其中不乏名相忠臣、王室宗亲,唯苏东坡是一个格外特异的存在。林语堂先生说,中国人每每提起苏东坡都会发出会心一笑,而海南人面对苏东坡的笑容当更加意味深长,有尊崇、欣赏和感念,也有无奈、包容和苦笑,他是久仰的文豪、可敬的师长,也是顽皮的友邻、淘气的至亲。海南万里,是东坡不意投奔却终于身心系之的乡土;暂缘三年,东坡影响更深入海南人文的血脉和基因。
苏东坡在海南的三年奇缘虽未在各种传记中缺席,但海南人心目中始终有一本理当更充实的大传——对东坡与海南的彼此成全会有更为充分的呈现和解读。三分功业,东坡是在流放的末站完成了自我人格的磨砺与完善,更促成了琼崖人文的中兴与质变。
在经过《又见繁华:苏州传》的合作后,我们将海南出版人的这一“私心”诉之刘传铭老师。传铭老师却慨然领题,并以我们始料未及的速度完成了《苏东坡大传》(以下简称《大传》)的写作。
传铭老师在《大传》中并未沿袭“林传”“新传”等诸多版本通用的时间轴线性叙事。它以“孤岛不孤,不归为归”倒叙开局,从渡海前后追溯东坡一生逆旅的因果缘起,推演其明月前身,从放逐终点回放从前。《大传》的篇章组成逻辑与此同理,旨在“维系叙述思绪和气场格局的完整,进一步探索传主精神的内在层次”。
作者的自述更精准描述了创作初心:“苏轼是神一样的存在,然而他的全部生命又是在宣示着:人之应该为人,人之所以为人。检讨历史人物传记写作的得失(包括苏东坡、王安石等这类传主的书籍),由于先入为主的‘英雄主义’(叙事方式),无一避免地会陷入宏大叙事和称颂过度的偏颇。然而不谈时代何论历史,不谈国家何论个人。跳出这一悖论怪圈的办法,唯有‘叩其两端而执其中’,在国家和时代、家族和个人的全方位观照下,力争还原客观真相并恰如其分地叙述个人作用才是解决问题之关键。”
“林传”关于东坡“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以及拥有“蛇之灵动,鸽之温顺”的白描流传甚广,而通读《大传》后你会发现:东坡并非一个仅凭超凡脱俗的学养情趣就能摆脱人间苦痛,凌驾于时代的穿越者,恰恰是一个遍经平凡人世的起落、困窘、磨难和摧残,但在穷途末路仍时时绽放人性之光的哀乐中年。
与诸多前作有别,《大传》有对传主行状和事略的写实记述,更有对其精神和魂魄的写意探究。它提供了一种别样的阅读体验:引领读者跟随揣摩东坡的心路历程,更期冀读者的神思与东坡直接对话,实现互动。
《大传》发掘了东坡“和陶”诗的历史地位和在海南诗文中的比重。如东坡自述,“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东坡的艺术风格在海南完成了终熟:雄奇瑰丽仍在,但更多为旷达淡泊。对平生所著,东坡自己最珍视的是三大经学论著《易传》《论语说》《书传》,唯三部经解使他“方觉此生不虚过”,诗词文赋反以“何足道”视之。三部经解最后一部《书传》正是在儋州完成,可以说东坡是在海南实现了平生学术的功德圆满。
对东坡来说,当时的海南算不得上佳的晚年休养地,但是成为了他暮年修炼地。与海南的三年奇缘是他才华与学识的圆熟期,也是思想和心境修真渡劫的大成期。
在苏东坡的贬谪与流放地理中,黄州、惠州、儋州三地先后成为了他用一生逆旅与宇宙对话的坐标,细推物理,贯穿哲思。在黄州他的感悟是“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于我皆无尽也”,如《大传》所评,“自悟悟人的逸兴遄飞”,触角几乎探向相对论;而通过研读东坡在海南的《试笔自书》小文,《大传》的发现则显然比“林传”更为高远:“吾始至海南,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也?’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洲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譬如注水于地,小草浮其上,一蚁抱草叶求活。已而水干,遇他蚁而泣曰:‘不意尚能相见尔!’小蚁岂知瞬间竟得全哉?思及此事甚妙。与诸友人小饮后记之。”
“林传”只看到东坡的随遇而安,但《大传》始终让传主“人之应该为人”,注意到东坡的悲切凄然,以及自怜后的自洽,凄然后的释然。依据“人之所以为人”的立传出发点,我们能发现东坡自我身份的确认比黄州时期更上层楼,《试笔自书》小文既有天文视角,也有微距视角,几乎为东坡人生末段22年的写真:在身历中参悟,在起落中沉淀。
以此视角观照,或许海南从不曾真正容纳东坡,能容纳他的只有天地,但海南偏偏成为了接纳他垂老投荒的天地一隅,使其在此完成了在天地和物我间、宏观与微观间的自由穿梭,最终形成自己独立的“东坡时空”。
《大传》这本书编罢,总是想起书中对东坡“挖井人”的定位。东坡初抵琼州府,考察风物人情之余即寻找洁净水源,终于城墙东北角掘得“金粟泉”。《居儋录》“古迹”一节也有“坡井”记载:“尝夜与诸生王霄携瓢泼汲水于此。”
更忆起东坡载酒堂设帐授徒,敷扬文教,曾经的“功名真空”海南,自东坡别后,弟子姜唐佐、符确始开先河,有宋一代中进士12人,中举人13人;至明代海南中进士62人,中举人达593人,至清进而有探花,琼崖文化盛时竟有“海滨邹鲁”之称。《琼台记事录》述评:“宋苏文忠公之谪居儋耳,讲学明道,教化日兴,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始之。”
感谢传铭老师,让我们可以承接“琼崖文库”丛书整理《宋苏文忠公居儋录》的初心,“文化自信”当有海南篇,一卷《苏东坡大传》饮水思源,遥献千年前挖井人。
(作者系海南出版社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