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样之美

　　读徐进女士编著的《纹以载道——中国民族纹样创新设计》（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一书，勾起多年前的记忆，关于色彩，关于图案与绘画之间的联系，以及永恒的秘密。

　　2000年，在大理见到一片老绣片，色彩美得不可思议，以至于我完全注意不到上面的图案，只看见由种种蓝灰、紫灰、点缀的暖灰色所合成的雅致而闪闪发亮的银灰色调画面，那简直是纳比派大师维亚尔的作品。还有很多美丽的绣片，用色之大胆，造型之出乎意料，图案组合之奇妙，让我这个被现代美术教育规训的人感到惊奇。可惜，绣片的价格不是当时还是学生的我所能负担得起的，只能默默赞叹，不知道它出于哪一位母亲、哪一个色彩天才的女性之手。

　　古时候，人们用图案纹样来装饰生活，设计家徽、族徽。通过纹样，我们得以形象地感受到各民族的爱好与信仰、历史与神话。西南少数民族服饰的颜色和图案，有些还遗留着青铜时代的古风。据我模糊的印象，在青铜时代，从欧亚大陆到美洲，图案纹样与色彩有许多相似之处，也许图案纹样里隐藏着文明的起源与传播交流。

　　西方绘画是在模拟现实世界的实践中发展成熟起来的，而据我观察分析，自商周时期以来，中国绘画受到图案纹样的巨大影响，在汉魏六朝才逐渐成熟起来，历程漫长。因此六朝绘画有一种介于图案与绘画之间的美。

　　最早吸引我的是敦煌的藻井图案和上古的旋涡纹，因为藻井图案的颜色古雅，旋涡纹与圆形的组合俨然显示了天体的运动方式，向我召唤梵高的《星空》与《向日葵》。抽象的图形与情感有着直接的联系，等边三角形与矩形冷静、均衡，圆形与弧形是流动的，而旋涡纹令人激动，感到迷幻。具象的图案纹样，比如动植物纹样从自然中提炼而来，抽象的几何图形却是由几何图形自身推演而成，从简单到复杂，三角形、矩形、菱形、五角形、八角形，乃至复合的图形。也许因为多边形具有方位指向，先人把他们的宇宙观放进了几何图形里。据阿城先生分析，苗族图纹里藏着中华古老文明的秘密——河图与洛书。

　　绘制图案纹样的先人们没有写实和几何的界限，他们巧妙组合两者，构成一个具象与抽象、感性与理性的世界。几千年前，他们早已懂得用一两种或三四种元素组合，排出二方连续、四方连续，指向无限与循环。他们也懂得分解图案然后重组，就像20世纪的立体主义艺术家。

　　抽象的几何图形属于理念世界，来自人类的推理与演化能力。按古希腊的观点，现实世界是理念的投影，如此说来，人类具有神性，因而有幸“看见”世界的“真相”，并描绘下来。以上，是我所理解的“纹以载道”。

　　花开了，终究要谢落。千年的树也有枯死的那一天，看似坚固的事物，比如长城、钢铁也在风化、生锈。画里的花比真实的花长久，然而纸终究要发黄、毁坏直至消失。写实画里的鲜花是定格的瞬间，令人联想起青春的美好，却非长久。只有看南宋吴琚《出水莲》、元代郑所南《墨兰》那样的画，我从未想着画里的花朵会枯萎，因为这些画有着图案般的美。

　　然而，现代文明使得我们的传统图案纹样正在生活中消失，庶几成为“文化遗产”或“藏品”。图案纹样是有形的，唯有依附于生活应用，才能得到真的传承与发展。而今民间“现代化”，图案纹样正在失去过去深厚的土壤，幸好在学院里，古老的图纹依然被学习、被研究、被开发应用。《纹以载道》记录了徐进女士与她的学生们这些年对纹样图案的研究和应用的尝试，希望有益于读者诸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