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三棵树

作者:查理森 来源: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 时间:2023-03-20

  □查理森

  几十年风雨人生路上,我看到过许多品种不一、姿态各异的树。伟岸的松柏、清丽的银杏,挺拔的白杨、婀娜的春柳,都是此生沿途所遇的绝美风景。而在我的记忆中,最深刻、最难忘的还是故乡的那三棵树。多年来,它们不时地在我眼前浮现,无声地讲述着它们的故事。

  第一棵是位于县城东郊五里岗的那棵古老的大枫树。我的故乡是皖南一座山区小城,经千百年风雨,阅无数度春秋,悠然地坐落于青弋江畔。在我出生的20世纪60年代初,它已然就是一副沧桑的面容,沉着淡定地矗立在山坡上,成为醒目的地标景观。那时,它在我眼里就是世界上最高大、最雄伟的一棵树。此刻,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它的模样。高10米开外,直径也有六七十厘米吧,经历了无数次的风霜雨雪,雷电侵袭,它粗壮的身体上伤痕累累,甚至有一侧已是皮开肉绽,裂出一道一宽的口子。和其他的树不一样,它在近六七米高的躯干处,才开始有所节制地生出几条指向东南西北的枝丫。这使得它更像是一个结实而又慈祥的长者,头戴一顶巨大的斗笠,站立在一个城乡交界的路口,迎送着过往的乡亲,陪伴着山城的日出月落。当人们从县城往东,无论是步行还是骑车、乘车,经过了县汽车站之后,一片广阔的田野便会映入眼帘,而在这片田野的尽头,就是这棵身躯伟岸的大枫树了。春夏风和,它苍翠的枝叶在身下映出一大片荫;秋意浓郁,它红叶灿烂似举一柄火炬点亮山水。

  这棵枫树无数次遭受雷击风摧,躯体上有那么深的创伤,却仍然昂首挺立。春天一顶青绿,夏日枝叶婆娑,深秋红叶映山,寒冬傲然迎雪,彰显了一种顽强不屈的“枫树精神”。无论春夏秋冬,晴好的日子里,我会在清晨和弟弟或街坊小伙伴一起,顶着还未隐退的星月,沐浴着清新爽朗的晨风,从西门口出发,一路向东,穿过城区,穿过汽车站外那一片田野,跑向五里岗。在枫树默默地注视下,冲刺般跑上那一段山坡,结束一次次的晨练。而此时,曙光普照,山川明秀,枫树伟岸的身躯像是披上了一件金色的大氅,枝叶迎风浅吟低唱,像是提醒我要把握人生的每一寸光阴;躯干刚健铜铸铁打,宛如展示着坚毅容忍的气质风度和生命的力度。树虽无言,却给我深深的启迪;树已老迈,仍传递生命的勇气。

  第二棵树则富有一种传奇的色彩。不是亲眼所见,可能没有人会把它和坚硬高大的城墙联系在一起;更不会想到,这是一棵落脚于城墙的石缝、临空茁壮生长的桑树!这段城墙就是位于县城区域内的青弋江西水关,离我家居住的西门口咫尺之邀。据记载,城墙始建于明朝嘉靖年间,后于清朝顺治、乾隆、嘉庆等历年修缮,经历战火硝烟、天灾人祸,现今仍较为完好地保留下从南到北近两华里长的一段。城墙高10余米,完全由一块块方形青石垒砌而成,雄踞青弋江东岸,守护着满城的芸芸众生。不知是何年何月,或是雁儿南飞衔来,或是北风无意吹撒,一粒桑树的种子悄然飘落在城墙顶部附近的石缝中,从此餐露饮雪、栉风沐雨,发芽成长,渐渐地挤出一片天地。和常见的那些树不一样的是,它没有直直地向上生长,而是从第一天起,就面向着青弋江,开始了横向生长的生命历程,开枝散叶、开花结果。当春夏时节,枝叶葳蕤之时,站在城墙上看去,这棵树俨然是一只绿色的雄鹰,向着辽阔的青弋江展翅欲飞。而当你站在城墙下的青弋江岸边昂首向上眺望,这棵树则像是一团青绿的云霞,迎风轻舞如梦如幻。秋冬严寒时节,落尽了叶的枝干,如铜铸铁打一般傲然于天地之间,尽显生命的不屈。在布满了青藤杂草闲花的古老城墙上,这棵天外飞来的桑树显得格外耀眼。

  青石垒筑的城墙自然没有良田沃土的营养,这棵桑树也就无法像那些安居于山林或是田野中的兄弟一样丰腴健壮。即便如此,每年也会沐浴春风,开花结果,于枝叶之间挂出零星的桑葚。街坊们自然不会错过品尝美味的机会。当那零星出现在桑树枝头的一颗颗果实由青转至乌红时,总有人或站在城墙之上居高临下,或是站在青弋江边昂首发力,举着绑有刀剪的长长的竹竿,准确而完好无损地将一颗颗果实剪摘下来。物以稀为贵,在那个困难的年代,这来自空中的果实仿佛是圣果一般,多少满足了人们对甜蜜的向往。

  少年岁月,我曾目睹几番山洪暴发时的青弋江,浑黄的滔滔江水几欲漫过城墙,也浸泡冲击着这棵桑树。我和街坊们一样,一次次担心它会遭到灭顶之灾,被无情的洪水连根拔起!然而,它却一次次驯服了汹涌的洪流。任你浊浪咆哮、激流撕扯,它竟自若得像是一个见惯了大场面的智者,不慌不忙泰然地舒展着浓密的枝条叶片,嬉水逐浪,洗涤尘埃。洪水退尽,人们看到满身泥泞黄沙的城墙上,那一树繁枝阔叶正在南风中抖落泥泞,重现勃勃生机。此情此景,不能不使人心生敬意,由衷地赞叹生命的坚韧和坚强。

  第三棵树实际上从来就没有在现实中出现,只是永远地生长在我和我童年伙伴的浪漫多情的想象中。

  那时我家住在县城西门口,一条沿着青弋江而建南北走向的小街上。据说这条街始建于明代,东西两排数百幢徽式风格的建筑依临青弋江相对而起,中间留出了一条宽六七米的街道。地面正中央镶嵌着长方形的青石条,青石条两侧,则是大小错落铺就的鹅卵石。这条街曾经是县城的主要物流通道和居住中心,一幢幢二层砖木结构的小楼,亦商亦居,作坊、店铺与住宅间杂。后来则顺势而为地全部改为了居民住宅。多年来人口逐渐增加,房子也几经改建,空间便渐显狭小,多数已没有了宽敞的院落。

  我家和裁缝钟伯家共同租住的这幢房子正有一个让不少邻居眼红的小院。有了这个小院,就想栽种些花花草草。然而作为孩童的我们不知道的是,这个小院也实在是太小,两家人堆放柴火、晾晒衣物等生活中的必要活动早已将小院的空间做了黄金般的分割,留给花草树木的几乎为零。想种树?用大人们的话说:“螺蛳壳里做道场,不犯作(方言:不可能)。”即便如此,我们两家大小共7个孩子仍梦想着能在这方寸之地种出一棵参天大树。

  树苗是我有一天和母亲上山打柴时随手挖来的,也不知属于什么树种,只是见一尺多高的它挺拔鲜活,根须浓密枝叶舒朗,让我认定它会有枝繁叶茂顶天立地的将来。我们不顾两家大人的呵斥,在院子里选了一角挖了个深坑,将树苗栽了下去。彼时,落日的余晖给小院镀上了一层金色,个中人与物都仿佛沉浸在朦胧奇幻的梦境中,我们也就展开了想象的翅膀,为这棵树规划着奇妙的未来。我说它会向南边长出一根枝丫,一直长到电影院的上空,这样,每次看电影我们就不用买票,直接从树枝上爬过去就行了。钟家老四想让它向北长出一根枝丫,一直长到荷花塘边大会堂的院里,到时候不管那里演什么戏,我们都不愁看不到了。岁数更小些的弟弟妹妹以及邻居小唯、小兵,则希望这棵树能把枝丫长到一小、二小、汽车站,今后上学校、坐汽车就能不出门,直接从树枝上滑过去了!

  大伙儿热烈浪漫的想象并没有给这棵树带来好运。受制于小院局促的空间状况,它的生命永远地停留在了树苗阶段。栽种下的第二天,就被一堆新买的柴火来了个泰山压顶,终于没能成为一棵真正意义上的树!

  故乡的三棵树,一棵启示我生命只有不畏风雨,坚定沉着应对挑战,方能茁壮成长,生机盎然;一棵让我懂得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安乐享受,荣华富贵,即使身处逆境,也要坚定信念,不放弃希望,终究会开花结果;而第三棵则给了我放飞梦想的愉悦,虽然这些梦想是那么的幼稚可笑,但却是思想自由和形象思维的最初萌芽,于我而言,同样是珍贵的经历。虽然如今它们都已经沉入到岁月的深处,但却永远是我心头最清晰的存在。永远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