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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记忆(下)
来源: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 时间:2021-02-03
□李维
记忆中,父亲还在山间田野奔跑
父亲年轻的时候,总有忙不完的活计,总有使不完的劲儿,劳动成了他一生的最爱。
父亲年轻的时候,天不亮就要起床,扛上鱼竿到湖里打鱼。家里的油盐酱醋,都指望着父亲打鱼换回来。父亲头天晚上就要把鱼网撒在鱼出没活跃的湖面,把鱼笼子放置在鱼多的田埂脚。这可是有很多讲究的,要细心观察湖面和稻田水面,看清楚鱼的动向,在鱼集中的地方撒网,不然第二天就会空手而归。
父亲是打鱼能手,很少会落空。父亲打鱼回来,就把鱼交给母亲到镇上的集市卖。细心的母亲会对鱼进行分类,特别要把江鳅分开,江鳅的头部长着两只角,会把鲤鱼、鲫鱼挑死,鱼一旦死了,就不值钱了。
母亲把死鱼捞出来,留在家里自家吃。死鱼没有人买,还会成为买鱼的人压低价钱的借口。那时候,家里吃得最多的鱼是死鱼。母亲会把死鱼划开鱼肚,冲洗得干干净净,用盐巴、辣椒粉、八角粉腌制一会儿,再放到锅里用小灶火反复煎制,确保鱼没有异味。记忆里,母亲煎的鱼,那可是家里餐桌上的美味,鱼汤里放进腌菜,就成了最好的下饭菜,一家人吃得很开心,早就忘记鱼是死的了。
每天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父亲就到田地里忙开了。在生产队,父亲可是强劳力,父亲犁田耙地的牛就是最强壮的,父亲一天能比其他人多干一两倍的农活。父亲挑的担子也是最重的,把厚实的扁担压得弯弯的。无论是挑谷子,还是挑肥料,父亲的篮子都是最大的。母亲不止一次责怪父亲太老实,都是拿十分工分,就不会学别人省点力。1958年入党的父亲总是说:“我是党员,干活得有个样子,不要让人瞧不起。”
包产到户后,父亲还是有忙不完的活计,不肯闲下来,一直到老弱无力。儿女们轮番劝说父亲享享清福,父亲不以为然,总是那句话:“我能干一点是一点,能帮你们一点是一点。”在自家田地里,总可以看到父亲忙碌的身影。很多次我回到老家,只有到山间田地才能找到他。父亲怕我责怪,还会笑哈哈地说:“活动活动,晚上好睡觉。”一句话,家里人拗不过他。
记忆中,父亲还在阵地上准备冲锋
父亲是抗日老兵,经受过生死考验,可是,他在我们面前很少提起,在外人面前更是从来不谈。
村里人知道,父亲这辈有兄弟三人。新中国成立前,按照当时三丁抽一的做法,由于大爹脚有残疾、四叔年龄太小,父亲还未成年就被抓了壮丁,参加卢汉的滇军,上前线打过日本鬼子。
1945年8月,父亲参加中国陆军第一方面军进入越南接受日军投降后,回国途经边境口岸河口时,直接跑回了老家。
父亲基本不提自己抗日那段经历,一旦有人提起,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都过去了”,不愿意讲述太多。小时候,看了《平原游击队》《地道战》等电影后,我曾经幼稚地问过父亲:“日本鬼子是小个子?”父亲不停地摇头:“哪里呀,一大个一大个的。”我不免为父亲当年打日本鬼子担惊受怕。
好多年前,镇里有几个与父亲一起参加过抗战的老兵到县民政局登记,落实了补助政策,一个月可领到上千块钱的生活补贴。有好几个战友还来找到父亲做过证人。
父亲有着超强的记忆力,能把当年所在部队师长、团长、营长、连长、排长的名字、籍贯记得清清楚楚。不少人让父亲去争取一下,他就是无动于衷。
母亲在世时多次说:“家里这么艰难,你就不要死撑面子活受罪了。别人都能享受,你为啥不争取?”
没想到父亲说出了一大串:“我难,国家也难,我的难是小难,我们能克服,国家的难是大难,我不能给国家添难。”
母亲拗不过父亲,从此不再提及此事。
父亲始终认为自己到河口就跑回来了,没有理由向国家开口。父亲还有一个小心思,他担心别人揪住自己当过国民党兵这件事,会害了自己的子女。
记忆中,父亲的牛鞭子还挂在墙上
父亲很少说话,很少发威,兄弟姐妹却对他有一种敬畏,或者说有一种天生的畏惧。父亲在家里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我们都听他的。
父亲没有文化,只在担任生产队长后,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父亲的名字中有一个“品”字,小时候我经常看到父亲在代表生产队签字时把三个“口”的位置摆错,一会儿左边摆两个,一会儿右边摆两个,一会儿上边摆两个。我还自作聪明地提醒父亲错了,父亲总是说“他们认得”,就是改不了。
父亲总是直白地教我们兄弟姐妹一些朴实的道理。父亲说过:“做人要有良心,没有良心的人,心就会被狗吃掉;做人要讲真话,不能讲假话,讲假话就会遭雷劈。”父亲说过的话,都会深深刻在我们的心里。每逢雷雨天,看到闪电划破天际,听到震天的雷声,我们都会生起一种畏惧,相互提醒着反思自己有没有讲过假话。
年少不更事的我,小时候时常会犯一些错误。印象最深的就是父亲手中的牛鞭子。我和小朋友在田埂上嬉戏打闹时,被小朋友推倒在秧田里,踩坏了秧苗。父亲看到后,怒气冲冲地冲过来,不问任何缘由,扬起牛鞭子对我就是一顿抽打,边抽打边大声责骂:“踩坏秧苗,没有谷子,你喝西北风!”我的小腿被抽得生疼,边哭边逃。一顿牛鞭子,就让我长了记性,从此不敢再到田埂上打闹,对秧苗、谷子都会小心爱护。
有一次,我不小心把奶奶的洗脚水踢翻了,却不以为然继续玩自己的,看见父亲去拿墙上的牛鞭子,我慌忙给奶奶重新去打洗脚水,才逃过一劫。
我们8个兄弟姐妹,就我一个人在外工作。其实,父亲是以我为骄傲的,但是,他从来没有当面给过我一句表扬的话。要得到父亲的肯定,对我来说,确实是一件难事。
1995年,我在镇上工作时,带着一行人到山区村寨调研,在老百姓的家里访谈后,主人就把老母鸡逮来要宰杀。我讨厌一些乡村干部走到哪里不杀鸡就宰羊的做派,赶紧拦住主人说:“老母鸡不能宰,留着可以下蛋,鸡蛋还可以背去卖。你要杀宰,我们就走。”这件事在镇上很快就传开了,父亲听说后,只跟母亲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这才是我的儿子。”
那年的“七一”建党节,我在镇上的电影院给全镇的党员上了一堂党课,父亲也去听课了。回到家后,父亲不无欣喜地告诉姐姐们:“我那个苦儿,平时不吭声,今天在电影院讲起话来,两个钟头咯噔都不打一个,没有一个人走出去。”那时候,农村党员去参加组织活动,大部分都有一个心理,主要是顺便去镇上赶集,坐不了几分钟,就背着箩筐去菜市场了。所以,这几句话是父亲对我极大的肯定。
我到昆明工作时,父亲没有流露出半点高兴,而是平添了一些担忧,无数次地交代我两句话,一句话是:“你在外面工作,有个饭碗抬就行啦,不要跟人争来争去的。”另一句话是:“共产党的钱,老百姓的钱,你一分钱都不能占。”我点头答应父亲,一直把父亲的话记在心上,不敢有半点违背。
父亲直到离世都不清楚我在什么单位工作,更不知道我担任的职务。有县乡干部到村里调研,会主动提及我,甚至会故意逗我父亲:“听说您儿子在昆明当官?”父亲总是一句话:“没有,没有,在外边有碗饭吃吃。”父亲一辈子没有在外人面前主动提到过我。
父亲走了,留给我一个空荡荡的家,老家的温暖成为心里最柔软的记忆;父亲走了,心里深植的那棵参天大树渐行渐远,树上的小鸟一瞬间飞远了;父亲走了,村口的老石板上不会再有他期待我回家的深情目光,只有一份抹不去的乡愁;父亲走了,留给我的只有无尽的思念,以及他身上的忠诚、勇敢、善良、正义,刻印在我心里的父亲记忆将会陪伴我,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