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两章

作者:谢华 来源: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 时间:2025-08-07

赵一曼和儿子合影。 新华社发


  追念烈士赵一曼


  东北烈士纪念馆里的一间刑讯室,曾经是对赵一曼烈士刑讯的地方。

  残酷的刑具在黑暗中泛着冷光,它们如同狰狞的野兽,残忍地啃噬着她的血肉,碾压着她的筋骨。可当夜半惨白的月光透过高窗铁栏流泻进来,竟奇异地笼罩在她血迹斑斑的周身。

  那月光,仿佛一层清冷而温柔的纱,轻轻覆盖住她所有的创口与痛楚,也抚慰着她破碎的躯体。她闭紧双眼,却仍分明看见那年幼的儿子宁儿,未来会有怎样的生活?作为母亲,无论身处何种境况,内心里正发出无声的呐喊,那是母亲对孩子的无尽牵挂。最终,躯体站成了山脉,不屈的脊骨也终挺成了青松。

  铅云沉沉,绞架冰冷。就在那间阴寒的审讯室里,赵一曼,我们的女英雄,此时已遍体鳞伤。

  敌人凶残地撕开她的伤口,用竹签刺破她纤细的手指,电刑的强光一次又一次灼痛她疲惫不堪的双眼。然而,赵一曼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咬紧牙关,默默将惨烈的呻吟压回心底深处,她咬碎的仿佛是自己坚硬的牙齿,咽下的仿佛是自己滚烫的鲜血。

  在押送她奔赴刑场的火车上,赵一曼向看守索得纸笔。她手中颤抖的笔尖,恍若握着一柄决绝的刀锋,在纸上刻下她最后的心声。

  那墨痕分明是一道道鲜血的印记,在纸上蜿蜒成字句,在黑土地上延伸作道路,在历史之中凝结成永恒:“母亲对于你没有能尽到教育的责任,实在是遗憾的事情。母亲因为坚决地做了反满抗日的斗争,今天已经到了牺牲的前夕了。希望你,宁儿啊!赶快成人,来安慰你地下的母亲!在你长大成人之后,希望不要忘记你的母亲是为国而牺牲的!”

  墨迹缓缓凝固于纸端,宛如一片片白雪覆盖住大地,却盖不住她心底炽热的火焰;她的生命也在这一刻慢慢走向尽头,但那火焰却依旧明亮,它照亮了历史,也照亮了后代前行的方向。

  囚禁她的列车在苍茫的东北大地上奔驰,窗外淫雨霏霏,如同无数破碎的白蝴蝶在无声地哭泣。赵一曼透过车窗望着飞雨拍击着车窗,她的目光坚定而深远,仿佛穿透了冰冷的铁窗,望见了未来光明之所在。车声隆隆,如同她心中永不停歇的呐喊,在天地间回荡,在岁月里轰鸣。

  当罪恶的子弹尚未穿透她的胸膛时,她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呼声过后,枪声最终撕碎清晨的薄雾,赵一曼这个名字,便永远刻印在了历史的天空上,化作永恒不灭的星辰。

  而此刻,人们忽然记起她本来的名字——李坤泰,那是她作为平凡人的血肉之躯。两个名字,如同两面映照彼此的镜子:一面映照出母亲怀抱里的温暖,一面映照出革命熔炉中的淬炼;一面映照出女性本有的柔弱,一面映照出战士铁血的刚强。她在两者之间从容穿行,在时间的长河中化作了一座不朽的桥。

  如今,每当我默诵那封最后的遗书,字字句句便如滚烫的烙铁般印入我的心灵。

  松涛阵阵,在无边的林海之上起伏汹涌,仿佛那纸血书的回响,回荡在岁月深处,回荡在每一个后来者的血脉里——风翻过纸页,这血书便成了旗帜,带着火种,带着嘱托,在民族的长夜里猎猎飘动。

  白山黑水之间,子弹穿透了她血肉模糊的躯体,亦如贯穿了1936年8月2日这一天所有的沉默。她倒在了泥泞的黑土地之上,如同大地母亲以朴素之褥承接住自己牺牲的女儿。

  如今,每当我低声细语读着这封最后遗书的内容,其话语犹如一个烧红的烙铁烫着我一般。那滚烫的文字穿梭岁月,流淌进后来人的心中,风翻过一页页纸张,使滚烫的文字变成了旗帜,成为民族的航标,飘扬在黑夜里的茫茫大海。

  数十年过去,东北烈士纪念馆内异常肃穆。有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姑娘举起一只红彤彤的小手,踮脚轻轻贴近一块冰冷的玻璃,凝望着馆内一个相框中的漂亮面孔。她的额头上冒出的热气,在两层玻璃间化成一层薄薄的白雾……

  人们后来才明白:她写给宁儿的信,那纸上的泪痕原来早已渗入地下,如今在夏日里悄悄化作了鲜艳的野花,轻柔地点缀人间,覆盖了山峦、河流与所有孩子甜美的梦,熔铸成一种不可摧毁的信念:子弹能夺走生命,却永远夺不走刑讯室高窗外,悄然守护着受难者的温柔普照的月光。

  原来人虽倒下,精神却如光铺展;原来人虽倒下,灵魂却永远弥漫。


  重读《夜幕下的哈尔滨》有感


  几十年前,中央大街上的石砖在军靴底下哀鸣,索菲亚教堂尖顶之上的日头旗覆盖了天空湛蓝的颜色。

  松花江的流水受到铁靴的践踏冻结了,在它冰封的下面也有哗哗的水响——即使被冻结住的血脉也正在暗暗跃动!

  他们把名字刻入石头,让名字比石头寿命更长久,他们埋头于那一间屋子里,在这屋子里以晚间熄灯声作标尺来分割白昼黑夜,点灯点亮,滴水滴干……那一页纸空白依旧,但不知有多少子弹从纸面上飞出,划破夜空,燃放信念之焰!就像一支即将燃尽的蜡烛,就是剩下一点光芒,也绝不肯在黑暗角落里死去,所以说,暗夜再深也有熄不灭的明志之火。

  后来电报电流穿梭于小街窄巷,就像一根看不见的银线,穿过了重重的墙和密密的铁丝网,钻过了重足屏息呆立不前的哨兵迟缓的脚步,悄然无息地传达着潜藏于内心的呼告——正是在这血泊火海之中蕴含着于绝处逢生之时的一抹相思。然而,夜终究漫长而残酷。

  十四载严冬,哈尔滨在绞索下艰难呼吸。然而,当胜利终于到来,人们踏过残破的街巷,突然发现:那些曾经在冻土下传递火种的手,那些在暗室中熬尽灯油的眼,那些于无声处响彻的誓言——早已在万千心灵深处扎根,早已成为城市骨骼里不灭的磷火。

  松花江滔滔奔涌,每一层波浪都仿佛在低声诉说,诉说着冰封之下奔流不止的热血,诉说着无名者所刻下的那一道永不磨灭的印记。

  街巷新雪覆盖着旧痕,而城市深处,暗火仍燃——在街角,在江风中,在每一道凝视历史的目光里,无声灼烧。

  (作者为浙江杭州红色报刊史料研学中心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