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漂”现象与后农业文明

——评《我的城,我的镇——景漂的故事》

作者:方李莉 来源: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 时间:2023-11-21



  “景漂”是一个意涵丰富的现象,它有非常现代的一面,也有非常传统的一面。正如胡平老师在《我的城,我的镇——景漂的故事》(江西教育出版社、三环出版社)中所说,相比那些发生在大城市职场里的“京漂”或者“海漂”的故事,“景漂”的故事可能更有一番深意,更接近中国传统社会生活的本质,因为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是以手工业为生,比如夫妻店这样的生产模式。

  与这本书中“景漂”人生轨迹的方向相反,我是从景德镇走出去的“京漂”。但从我在北京读博士后的第一天起,就选择了景德镇作为我终身研究的课题。我研究景德镇已经长达30年,而且“景漂”是我最早关注到的一个群体。2012年,我在美国策划了一个题目为“New China”的展览,“New China”有双层含义:一个是新瓷,一个是新中国。展览的副标题是《景德镇的百年变迁》,我选择了景德镇3个时期的作品:一个是民国时期珠山八友的作品,一个是新中国计划经济时期的景德镇陶瓷学院的作品,第三个就是“景漂”作品。在那个展览的前言里,我第一次用了“景漂”这个词。我觉得这是“景漂”这个词第一次成为书面语言,而且我也是第一个在国际上使用这个词的人。那个时候的中国年轻人喜欢在上海漂,喜欢在北京漂,因为北京是政治文化中心,上海是经济中心。那里有年轻人的梦想,哪怕挣不到钱,哪怕找不到工作,他们仍然在那漂。而当下的“景漂”这个群体,他们的生活样貌与“京漂”等可谓大不同。“景漂”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如果说一座能给年轻人梦想的城市一定是一座年轻而有活力的城市,而景德镇不是一座年轻的城市,它是一座古老的城市,那么它的活力来自何处,值得我们去思考。这说明什么?说明中国古老的文化有了新的发展可能性。

  我带着乡愁来研究景德镇,自上世纪90年代一直持续到今天。90年代的中国是一心要实现四个现代化的中国,是一心要走向国际化的中国。那个时候我思考的问题是,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怎么办?这些文化会消失吗?我们有没有必要把它们记录下来?或者去研究它们如何在现代化里获得新生?所以这30年我研究的课题内容一直就是“传统如何在现代化中重构”“传统是否有生命力”。显然,景德镇的研究已经告诉我们,传统是有生命力的,它不仅有生命力,而且与我们的未来紧密相关。

  90年代,景德镇正处于十大国营瓷厂解体的阶段,这一方面说明我们在向市场经济转化,另一方面也说明工业文明已经到了尾声。那么,还会有什么新的文明出现呢?后工业文明登场了!

  通过研究,我认定景德镇正在走向后工业文明,后工业时代的最大特点就是重新向传统致敬。而景德镇出现的仿古瓷作坊是未来景德镇发展的基础。但仅仅如此是不够的,还需要有外来艺术家和年轻人的参与。我的这些观点被写进了我的博士后出站报告《传统与变迁——景德镇新旧民窑业田野考察》,这本书受到了景德镇相关领导的重视。而景德镇的“景漂”,就是后工业文明的现象。

  但20多年过去了,今天我又看到一个景象,这个新的发展可能就是城乡联动的后农业文明景象,这个是很重要的。因为中国政府在实施乡村振兴战略,中国的文化基因是乡土基因,而不是大城市基因,所以胡平老师才会感慨,“景漂”可能比我们现代化的“京漂”“海漂”更重要,因为它预示着中国有可能率先走出一个更加可持续发展的、更加具有人文意义的、更加绿色生态的现代化道路。这个道路不仅仅是景德镇的道路,而且是跟中国式现代化紧密相关的道路。工业文明的道路是从西方走出来的,但我们中国人能否率先走出一条后农业文明的道路呢?

  这本书中的许多人物,我都是很熟悉的,他们大都曾出现在我的研究中。如安田猛,我追踪记录过他;还有郑祎、李见深、高柳和阿雄。高柳告诉我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事情:她说,景德镇太自由了,在这里什么衣服都可以穿,走到街上穿什么衣服别人都不会觉得奇怪,这意味着景德镇是一座开放的城市。但她小时候就不是这样。她是读初中才从外地来到景德镇的,当时她穿了一件白色连衣裙,这在景德镇这座城市是很显眼的。她走在街上很多小孩用石头砸她,因为他们没见过这种奇装异服。对于当时的景德镇来说,讲普通话的人也是很少的。但今天景德镇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走到街上你穿什么大家都不会觉得稀奇,说明它已经成了一个包容的地方。而且在景德镇的乡村居住了许多来自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国的“景漂”艺术家,他们在这里以自己的创作和技艺谋生。

  近年来,我一直在研究后农业文明,以为后农业文明革命一定是爆发在乡村,但经过深入研究后,突然意识到它不是爆发在乡村,而是爆发在城乡联动的城市,景德镇就是这样一座城市。这座城市很密集。我现在手上写一本有关研究景德镇改革开放以来发展形态的书,认为这是一座具有后农业文明想象的城市。因为在景德镇,我们看到的周末集市并不是工业文明现象,我们考察的“景漂”,他们都是在一起做手艺的夫妇,且夫妇在一起做手艺也不是工业化现象,它们都是乡村的景象;还有我们看到的依靠网络直播发展起来的粉丝经济,也是属于农业化时代的后熟人现象等。后农业文明并非低于工业文明,相反,其绝对是高层次的,是建立在互联网智能系统和绿色能源基础上的高生态和高人文的。如果说我们能走出这样一条道路,那我们就可以走出世界上最先进的发展之路。如果能够在景德镇探索这样的发展模式,那就价值太大了。

  因此,我觉得《我的城,我的镇——景漂的故事》这本书的出版有着别样的意义。它通过文学的语言、微纪录片的语言来介绍“景漂”,通过“景漂”的故事,让大家更懂得景德镇这座城市,激起人们心中对中国式时尚生活的向往。美国学者费正清曾说:“为什么中国有那么多的民族、那么大的地域,但其文明却能够生生不息地保留下来,不像欧洲那样分裂成那么多小的国家,最重要的就是它有一套复杂的、把大家连接在一起的生活方式。”我想,“景漂”们正在恢复和重创这种生活方式,这是非常有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