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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本馆里的审读员们
来源: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 时间:2024-09-19
国家版本图书馆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个比较陌生的地方。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单位的时候,也觉得十分新奇。版本馆当时的地址在北京南小街北总布胡同。前院一栋大楼是人民美术出版社,走过大楼再往里面百余步,便会看到一扇圆圆的月亮门,月亮门里那个寂静的小庭院,就是版本图书馆了。
小庭院里坐北朝南一溜排开的10余间平房,是研究室的审读员和几位馆长工作的地方。这个研究室实际是国家出版事业管理局下设的一个审读处,人员组成基本都是从原文化部五七干校“毕业”后分配来的老同志。他们大都有相当的资历,级别也比较高。研究室内又分为文艺组和理论组两个部门,主要工作就是审读近期出版的文学艺术类图书,和社会科学理论方面的出版物。因而,出版局把研究室放在这里,主要是为了工作人员取用图书的方便,与版本图书馆负责征集、收藏、管理新中国成立以来全国出版物样本的主业,并没有多少关系。
我是复旦大学1972级中文系评论专业的毕业生,来馆后便被安排进了研究室的文艺组。为了工作方便,办公室被隔成了三个小房间。东头一间五张办公桌、五个人:北窗下坐的是原文化部艺术局专员、文艺组组长叶锋,他左面是原文化部电影局干部徐庄。南窗下三位女同志,从里往外数,分别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原现代部主任罗立韵、原文化部干部汪应模、《电影剧作》杂志原编辑文椿。办公室中间迎门的一间稍大一些,入门右手有个摆放暖水瓶和洗脸盆的小桌。坐在旁边的是原对外文委干部潘武一。面东坐在门左边的,是人民音乐出版社原副社长周云深。北面靠墙一溜坐着三个人,由东往西分别是:著名影评家王云缦,剧作家和批评家杨天喜,最后一位与南窗下的周先生并排而坐的,便是我这个新入职的年轻人了。在我与周先生身后,还有一间只容得下一张办公桌的小房间。然而,坐在里面的人物并不小,是“文革”前一直担任田汉秘书的黎之彦先生。
限于篇幅,在这里只能对本人印象较深的几位,作一点简要的介绍。
组长叶锋,是原文化部艺术局的戏剧专员。他身量高大,高鼻梁,大眼睛,仪表堂堂,是从新四军转业到地方的老干部。作为文艺组组长,我们日常审读的图书都由他来布置,组里不定期的开会、学习,也都由他安排和主持。他看上去很严肃,颇有点儿官威,实际上却是个风趣幽默,待人宽厚的长者。
罗立韵曾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现代部主任。她在10多岁的时候,就参加了于1937年9月3日正式成立的抗日组织——孩子剧团,并于1938年5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1937至1942年的5年间,孩子剧团行程8000多公里,足迹遍布苏、皖、豫、鄂、湘、桂、黔、川等八省区的57个县市,演出《仁丹胡子》《捉汉奸》《火线上》等多部街头话剧,共500多场次。纪实性作品集《孩子剧团——从上海到武汉》,是孩子剧团编撰的一部书。其中一篇署名“罗真理”的长文:《我们是怎样到武汉来的》就是罗立韵的作品。罗立韵是一位资历颇深的老同志,才貌双全,为人却很低调。她衣着朴素,日常总是习惯性地披一件上衣。她性情沉静,不苟言笑,在众声喧哗的场合,你永远不会听到她的声音。但是,每当组里开会的时候,或是讨论、评析一本书所存在的问题的时候,她思路清晰、逻辑严谨、鞭辟入里的发言,总能说到点子上,令人无不点头称是。1978年研究室解散,在编审读员各归各口。罗立韵去了当时的文化部,被任命为部直属机关纪委书记。我到人文社后,曾多次在社门口遇见她,从南竹竿胡同家中走来,步行到沙滩文化部去上班,有时我们还会聊上几句。
文椿是江西萍乡人,是著名词家张士燮的妻子。她中学毕业后就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历任四十一军文工团团员、组长,中国电影家协会《电影艺术》及《电影剧作》杂志编辑。我到文艺组的时候,她年龄大约40岁,看上去却很年轻。1978年研究室解散后,她去了中国作家协会《文艺报》工作,先后担任编辑、组长及艺术部副主任、主任、副编审。2010年前后,我在灯市口空政文工团宿舍附近,又见过她一面。她的头发用一条丝带扎着,肩上挎一个小包,近70岁的人了,身材还是那么苗条,讲话的声音清晰响亮,一点儿也不像个老太太。
王云缦,浙江宁波人,生于上海,是一位著名的影评家。他从1947年开始发表作品,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大众电影》《电影艺术》杂志编辑、研究员。在文艺组里,他工作勤奋而认真,很快就能写出一篇对某本图书的审读意见。他又是一个性情温和、很有爱心的人,对组里同事都很友好,即便是同我这个小青年说话,也总是和颜悦色的。办公室里打水、扫地这些杂务,他也经常会做一些。1978年研究室解散后,王云缦重返电影口,为《电影创作》的复刊,作出了很大贡献。著作有《中国电影艺术史略》,独幕剧剧本《扎紧篱笆》、《走上斗争的道路》(合作)等。
杨天喜是湖南道县人,中共党员。1950年从南昌大学外国文学系毕业后,先是在原文化部电影局艺术处担任采访员,并开始发表作品。而后,他到东北军区政治部《前进报》任编辑、记者,再后来,又到北京电影剧本创作所任编辑和组长。在文艺组里,他是最快乐的人,整天笑呵呵地就像买彩票中了大奖一样。有一天,我对他说,你就像你的名字一样——天天欢喜。听了我的话,他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1978年研究室解散后,老杨先去了《文艺报》任副编审,后调至广播电影电视部电视剧制作中心工作。曾任中国电视剧常委,和全国电视剧第四、五、六、七届飞天奖评委。
黎之彦是文艺组里最受欢迎的人。他1954年大学毕业后,就做了田汉的秘书。和几位老同志一样,他也是从干校“毕业”后,分配到版本馆研究室来的。黎之彦中等身材,白净的面庞上架着一副近视镜,无论长相与口音,都是典型的广东靓仔。他性情温和而腼腆,组里的老大姐偶尔会和他开个玩笑,他也从不生气,只是涨红着脸讪讪地走开。他不但工作认真,日常也会做一做擦桌子、扫地之类的事情,闲聊的时候,还经常会贡献一两条在厨艺方面的独门秘籍,譬如把生鸭蛋打散,加入少许姜丝上锅炒一下,会吃出蟹黄的味道等等。1978年研究室解散后,他就和在人文社工作的妻子一起调回了广东。
我到人文社工作后,曾收到黎之彦寄赠的一本《艺海撷英》,是香港也仕美术出版社给他出版的一部书。直到这时候,我才听说,在“文革”中盛行秘书揭发领导、子女揭发父母的年月,当田汉问黎之彦怎么不像那些无良秘书、子女那样揭发他的时候,他对田汉说:“请您放心,日子再难再苦,我也绝不做对不起您的事!”这个勤快而腼腆的人,守住了做人的底线,他不仅没有随波逐流地去坑害,而且还冒着随时会发生的危险,勇敢地把一些所谓的“变天账”“黑材料”,巧妙地变着花样伪装起来,使珍贵的史料侥幸躲过了一场灾难。“文革”结束后,他又耐心细致地把珍藏多年的史料编撰起来,于1991年9月出版了《田汉创作侧记》这部具有多重价值的书。他善良正直、刚正不阿的人品和敢做敢当的峭峻风骨,令人钦敬。
在版本馆这个带月亮门的小庭院里,值得讲述和纪念的人物还有很多,譬如,在南院平房办公的编译室人员萧乾、绿原、黄爱等著名翻译家,篇幅关系,只能留待日后再向读者诸君汇报了。
然而,仅上面写到的几位长者的身教言传,也给我的人生之路涂上了一层亮丽而温暖的底色。我永远不会忘记在版本馆研究室度过的那段美好时光,永远怀念这些善良美好,博学多识,可亲可敬的师长们。
(作者单位: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