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仗园丁一片痴

湖南双峰县景色。

　　因着采风任务，我今年往湖南双峰县跑了好几回，心中总有着抹不去的眷恋。直到已经离开双峰数月，我还怀念着当初与我有过几面之缘的两位老人。

　　一位是我的采访对象，已经年逾八旬的钟邦凯老先生，另一位则是与之相熟的龙福春老先生。每每回顾与两位老人家的相处，只觉双峰的老人们多少有一点“痴”在身上。这里说的“痴”绝非贬义，而是指他们在行为处事上多有着与别的地方迥然不同的习惯和坚持。

　　听老人们说，洪山殿镇这个地方本就不凡。在镇的东北边，伫立着南岳七十二峰之一的雷锋山，素有“穿破山河雷祖峰”的美称。传说清乾隆年间，南岳圣帝曾腾驾于此，为民救灾，排忧解难，想来这种好济善良的品格，早已代代传承在当地人的血脉里。

　　第一次拜访钟邦凯老先生时，恰是南方最冷的正月时节，稀稀落落的雪屑混着绵密水珠连续不断地从天空洒下，将本就湿冷的气候烘得更加阴寒。湖南的冬天一向是难熬的，尤其是这种刮风下雨的日子，街道上的人影都屈指可数。我下了好几番决心，终于披着我那早变得黏腻潮湿的羽绒服出发了。

　　双峰县的洪山殿镇我以前去得不多，只道是几个县相接的地方，没想到此地山路竟是如此蜿蜒环绕，稍没注意就绕了远路，只能问路。这一问，便问到了钟老先生在片玉村的家里。“怎么这样的天气还出门受冻”，钟老先生听闻来意，责怪地问了我一句，急急将我迎了进去，让夫人给我拿来盖被捂上，又端上一杯热茶给我暖手，那绕骨的寒气才总算是淡了几分。

　　钟老先生家的客厅在农村里不算大，却收拾得很齐整，屋里的桌上和角落里皆堆着一摞摞的书，墙壁上还裱着几幅友人和学生送来的字，颇具一股书香气。“也是你来得不巧，这几天来书屋的人不多，不如给你看看我这些年存下来的写给村里孩子的宣讲备课，也不算是白来了一趟。”在我烤着火逐步恢复知觉的间隙，钟老先生已然上楼搬下来了一沓自己手写的册子，和蔼地跟我说起了自己这些年在村里教育上的努力。

　　“家教经验谈：一、家长首先要养成良好的行为……十、抽出时间与孩子单独交谈……”“教子箴言：为人父母，爱子克己……”“讲课方案：做最美的孝心好孩子……”，几十本黄皮备课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蓝色笔迹，流淌着老人退休25年来四处奔走演说的拳拳心意。我缓缓抬起手来抚过这些字迹，指尖已然滚烫。

　　第二次跟钟老先生见面是在初春时节，我们相约一起去拜访他的好友龙福春老先生。龙老先生的家在隔壁的桃林村，与钟老先生的家隔了七八里地，沿着钟老先生家门前的小路一直往前，再上个坡就到了。听说我对书屋感兴趣，钟老先生说什么都要带我去这个差了10岁的好朋友家里看看，还劝哄似的对我说：“他们家规模大得很，收了很多好东西，你可得逛逛去。”

　　才到门口，就见得了消息的龙老先生从邻居家赶回来，他笑着对我们说，才去跟隔壁夫妻俩聊了聊，要他们答应照顾好孩子的学习生活。龙老先生看上去面庞红润，精神矍铄，眉目间带着慈祥。虽然他的夫人介绍说，龙老先生退休以来耳朵渐渐听不太清楚，但他自有一股气度，从未因为耳朵的不得力有什么不耐烦的地方。龙老先生每次与我交流都笑弯了眼，聚精会神地坐在椅子上，等着钟老先生和夫人给他做翻译。

　　夫人说，他这人最是温和稳重，虽然耳朵听不清楚，但心里明镜似的。平生一是喜欢收集记录，二是喜欢培养孩子。

　　在楼上的书柜里，我看到了龙老先生这一生的痕迹。自1966年工作以来，龙老先生每天都要写日记和工作总结，迄今已经坚持写有500多册。从他的日记里，我们仍然能够在近60年后的今天清晰地知道，双峰县在哪些天遭受过暴雨，哪些日子出现过不正常的天象，当初县政府的工作又是怎样推进流程的……通过翻阅这些被整齐排列好的各类册子，我突然就理解了龙老先生为什么现在耳朵不方便，却也总能笑意盈盈。寂静的世界消减了他耳边的杂音，为他创造了深度思考和写作的环境。物质生活中的小小不便，又怎能动摇得了能把一个习惯穿透六十年风雨的老人。

　　对村中孩子的喜爱和关心，是龙老先生宁可扩建房子也要创办书屋的朴实理由。夫人和女儿都调侃他，双峰耕读传家的传承，都靠他每天搬着凳子在门口数着有几个娃娃来读书了。

　　在谈心的时候，龙老先生多次跟我说，他现在最关心的还是村里的孩子们爱刷短视频这件事。“前几天我出门，看见隔壁3岁的娃娃都学会蹲在家门口拿手机刷视频了。”龙老先生严肃地说，“不是我老人家思想迂腐，只是这上面鱼龙混杂，小娃娃们又没有什么辨识能力，我担心他们在上面学了些不好的，只盼你们这些新闻工作者能够多关注这事。”

　　过了几日，未承想龙老先生已经学会了使用自己手机上的短信功能，发消息给我再次强调了这事。我默然许久，回忆起了老人家说出这话时的诚挚面容，心弦久久难息。

　　双峰这片土地上出过很多有名的人，有影响了半部晚清史的曾国藩，亦有敢为天下先的革命先辈蔡和森。但是真要说起来，或许这些普通却不愿平庸的老者们，才是一个地方真正的底蕴所在。

　　用钟老先生友人送给他祝寿的诗结尾吧，“只图苗圃无穷碧，全仗园丁一片痴”。人世间，总要有一点“痴”情在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