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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山西!
―读《表里山河》
来源: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 时间:2023-01-16
□王朝军
从质疑到叹赏,是一个前后相继的进程。没错,是进程,而非过程。进程,应许了一种意向,预设着内在感官的苏醒。
《表里山河》(山西教育出版社出版)大型摄影图文集即如此。谁不知道山西,谁又不知道山西自古以来就钤有“表里山河”的印章?但当我们打开盒套,观看它时,我们其实是用眼睛在拾取它的山、它的河和在它山河之上的建筑:长城。山当然是太行山,河当然是黄河,可为什么单单“围”起了一段长墙呢?序言对此讲得明白,无外乎“于史有据”“历史悠久”矣。
但在史的浩瀚幕景之外,我想我还有余兴去窥明独属于中国人的宇宙理性观。不同于古希腊形而上的宇宙,我们的“宇宙”从一开始就是可见的、具体的,“宇宙”二字的字形就已然泄露了它的秘密,那是以“屋”为界形成的生命结构。屋即家,家即国,国即容纳众生的居所。国虽在家之上,但它的的确确是家的延伸和扩大,和家一样确凿,一样安心于周全、完满。由此看来,当这种自内而外的家国伦理趋向于宇宙时,其必然是内敛的、节制的,甚至是守成的。某种家的界限感始终回荡在中国人的心灵底部,它比有记载的历史本身可能更久远。于是长城,这一家国文化的界墙应运而生,而在山西,它则襄助自然形胜完成了对“家”的理想形象的经典重构。北有长城据险,西有黄河襟带,东有太行屏障,南与中原接榫。此不亦“家”乎?山、水、城皆备,此不亦“国”乎?所以说,山西实在是一个缩小版的古典中国。难怪本套书的编者要在山、水二部曲的长歌之侧补足此笔韵脚,其推进与悬停,暗示着一个理性宇宙的起兴与修正。尽管编者未必起意于此,却行使了隐藏在国人经验深处的自洽天性。
那么,这里是山西?读者问。
这有关出版学、色彩学、摄影学的方方面面,恐怕不是我这个偏安一“域”的专业读者所能解答的。我只能就自己视野所及,向读者诚实地还原其“面目”。
第一组,黄河。“黄河之水天上来”,序图即由此出发,奔流而下,其中之风吼马哮、滚滚惊涛,不在话下。单是黑白素色,便有素心、赤心、本心之考量。
再看太行、长城二册,果不出所料,序图均以单色出之,横跨双页。太行巍巍,触天摩云,桀骜不驯;长城烈烈,循山逶迤,静刻有痕。斑驳刀斧之处,尽是三晋人民葱茏的生活褶皱。气势非凡品可比。
回到黄河入晋口:偏关老牛湾。乍眼看,老牛湾应是黄河水囤积而成,牛额紧蹙,鼻翼匀畅,似尽情吸水状。前番也曾去过老牛湾,可惜观察不得时,未能见到“老牛”静卧夕阳中的绝世之美,这幅图倒是和记忆对上了暗号,敞亮了内心景观的完成度。彼失之东隅,此收之桑榆也。
隔几幅,便是临县碛口,旁侧有云“九曲黄河第一镇”。我去过,不过是在秋季枯水期。河道中央现一浅滩,可渡船而往,欢娱乐怀。然这冬日碛口却是第一遭见,处处盐白,又处处有砖土色民居衬映,白黄二色渐行渐近,夹道偕随,河面上的冰雪闪开一条曲带,让与游经而下的水流,一涌一退之间,冰面的边缘处隐隐有细碎开裂,融入这沉静的“游思”之中。
吉县壶口瀑布,外省人听得最多,看飞流湍急,可能也稀松平常,但若是扩成一面整整三折页的河墙来看,就不仅是聆听“大合唱”那么简单。合唱之畔,圈有几口窑洞,那是生存意志的象征,对应于河流,也对应于河流的精神力线。紧承其后便是壶口瀑布的冬日景象,冰凌历历,铸凝长叹,与前之春潮声援款曲,好不有蓄势待发的内生动感。
第二组,太行。太行可观者众多,从哪里进入,倒是犯了踌躇。武乡板山,抑或黎城龙脊、平顺通天峡、忻州五台山、泽州碗子城等,都是天险奇观,但我还是选了陵川王莽岭。陵川离我家乡不远,王莽岭却着实没有实地涉足,图片上的雄奇,也只能饱饱眼渴,尤其是页码63、64及从左翼展开的那帧折页,共三个幅面,将王莽岭旭日初升时的盛景处置得无以复加。黄色的山体分峙两侧,绵延扑来,像是要从视域的左右外缘訇然逸出,山腰尚存缕缕雪迹,连成几道辗转白练,沐着朝阳的暖意,将化未化,暧昧含娇。正前方有一巨岩兀立,细看之下,才发现它也是某山峦之峰,越过峰肩极目远眺,却见山坳中藏有两处圈圈点点的屋宇楼群,虽难辨人烟,但零散人声悉数传来,荡漾在耳边。
再看屋宇之上,那滚滚汤汤的云海正在阳光的脚下铺天盖地奔腾踊跃,前锋所指,即将漫过人间,直抵重峦叠嶂的熙攘腹地。其实,在它们未及笼盖的区域,早已被红日的光芒普照,黄色的冻土终究是得融入到这新鲜的“红”的襟怀中,释放其久被压抑的灵动之美。
终于轮到了长城,是为第三组,也是最见家国理想体系的一组。
别处看长城,例如北京,那是对正史的界定,对民族境遇和行踪的回溯性追认。而在山西看长城,你就必得做好丰沛的心理建设:这里更像是正史的“野地”,论尺寸,论气势,它都无法与京师重地同日而语,但论起它的点段古韵和在民间的长度,却不是其他地段可与之媲美的。所以,山西的长城更长久地活在民间,活在说者与听者的口耳相传中。杨家将镇守雁门关、薛仁贵云州大捷等等史事经民间的杜撰穿凿,更换了行头乃至人物的既定身份,变作了民间伦理的理想化身。
在山西地界,边关重重,雁门关、平型关、娘子关为世人熟知,偏头关、宁武关等关隘及诸多长城段落就少有人问津了,但这并不影响它们历史功能的发挥。事实上,与这些保存完好的关镇相比,那些淹没在时间云烟中的古长城遗址才是打捞与凭吊民族精神的更令人信服的依据。凡事都在一个“信”字,信,便有了信任、信心、信念、信仰,从这个意义上说,表里山河的落脚点,不在它有多少地理上的界桩,而在它浸润到人们心灵后的无形的山河。山河犹在,信的支点就在;长城今日的格局犹在,流淌的文明就在。怀抱着如此巨大的“信”,又怎么会不称“义”呢?
不可移易啊!同样不可移易的是,摄影师总能对我们的习焉不察之处予以意味深长的一击。他们在微观的尺度上,极其透彻地表达了山西一域独特的长城精神。右玉杀虎口的图片就为我们提供了绝佳的范式。
浩渺无际的星空下,几截残垣、一处堡楼联结起时空的锁钥,堡楼前的拱门压抑、沉重,正等待着又抵拒着不堪回首的人群。门前的碎石路窄窄的一条,伸至我们的眼前,像是在发出哀告和乞求。璀璨的星宿铺满深蓝色的天幕,在这样静谧的夜里,本无人,也绝不会有人。因为照片定格在21世纪的地面上,所谓的“走西口”早已成为逝去的景观。但且慢,道路两旁翻滚的土壤,忽然间就混沌起来,从它们蠢蠢欲动的姿势里走出无数的身影,他们背负行囊,朝关口蹒跚挪移。口外大军来袭,尚可严防死守,交以兵峰;可这口内的“大军”只想寻条生路,又怎忍心切断这最后的希望呢?这便是两难,这便是困境。摄影师无法呈现这昔日的困境,却用他简明精确的形式供给了我们想象的空间,任凭意义的洪流在我们眼前漫溢。
是的,他们坚定地捍卫着艺术的自尊。艺术所有的荣耀、趣味和无用之用,都在真理和意义的交错中获致。它比生活更纯净,更本质,更具形式感和想象力。
那么,这些图像的艺术,就是另一尊“表里山河”,它们在以贾新田为主编的团队手里,成就了这方土地的现实,也惊破了现实沉默的表象,蓬勃出三晋大地毫不苟且的自信之光:
这里是山西!山西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