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好好的

　　□聂虹影

　　故事是由报社每周一次的评报会引发的。

　　那天，好几位同事发言时都提到了四版《旧时光里的大头皮鞋》这篇文章。这是篇亲情散文，记录了对父亲大头皮鞋的印象和入伍后自己拥有大头皮鞋的故事，借此缅怀离世18年的父亲，题材不错，切入点也好。轮到我发言时，我与大家分享了一篇在我的脑海中留存了18年的文章。散文的题目叫《鞋》，发在2004年3月4日的《人民公安报》的《民警家事》栏目，讲述的是警察爸爸陪作者进京参加艺考提前测试，爸爸脚上的鞋突然坏了，她说服并陪着爸爸试图买鞋的故事。爸爸勉强同意买鞋，进了一家家鞋店，爸爸嫌贵又找借口放弃。第二天艺考发榜，赶来的爸爸毫不犹豫地从口袋里掏出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激动地让她去交复试报名费，她又提起买鞋的事，爸爸告诉她已经买了，这时，她看到爸爸脚蹬的是一双价值几元的劣质拖鞋。文章结尾写道：“此时，三月的寒风，依旧嗖嗖地刮着……”

　　共同赏析了两篇散文，大家纷纷感慨，有的说当年父母陪自己考试，为了节省开支找地下室栖身。有的说在边疆巡逻时手机没有信号，联网后有来自父母几十个未接来电信息提醒。那天，我们大家都在感恩、感慨，父母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上，这份恩情无以回报。父母人生的上半场养我们，他们人生的下半场轮到我们反哺。

　　第二天，我喊一个实习生来我的办公室，文章需要核对个细节，恰巧是他所在单位发生的事情。说完稿子后坐下来聊天。他讲起了自己的成长经历，他是在离异家庭长大的，从小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从懂事起，就听见父母整日里吵吵吵，后来父母就分开了，他一直无法原谅他们。受这种情绪支配，他非常叛逆，学习成绩自然一塌糊涂。他甚至故意不学好惹父母难受，借此惩罚和折磨他们。高考落榜后他天天喝酒睡觉，浑浑噩噩持续了好几个月。这时候，来了征兵的通知，是遥远的高原边关。

　　他想，当兵去吧，离家远远的，再也不想看到父母，另外，男孩子骨子里都有英雄主义情结，觉得到边疆可以保家卫国，说不定还能参加战斗。就这样他穿上军装来到边关。远离了父母，心结却还在。边关比想象的要遥远和艰苦，领导发现他字写得不错，就让他当了文书，有了更多学习时间，在部队，他完成从地方青年到革命军人的转变和成长。但每次和父母通话，三言两语彼此就粗声相对，不欢而散。

　　当兵第二年，他考上了军校，其间与现在的爱人确定了恋爱关系，军校毕业后立即领取了结婚证。原生家庭没有感觉到爱，他就把所有的心思和情感都投入到自己小家庭的建设上。孩子出生后，他在老家县城贷款买了房子，有了自己的家。爱人辞职在家带孩子，日子不算富裕，但也幸福快乐。与父母的关系一如既往，每次通话，依然是话不投机，吵个没完。他说，他对他们的愤怒从未减少过。我问，吵架内容是什么呢？他说，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引爆情绪，比如，他妈妈说农村人怎么怎么样，马上就会激怒他，因为他就是在农村爷爷家长大的，看不起农村人就是看不起他爷爷和他。

　　他说，来到报社感觉就像一个大家庭，充满善意和温暖。第一次评报会，说完了业务工作，领导和老师们还会针对生活和日常的待人接物提出建议，觉得既是单位又是家，从来没想过会议是这样开的。在这里待的时间越久，家的感觉越强烈，工作之余，每个人都笑眯眯、喜洋洋，他的心态慢慢也平和了，尤其是每次听领导和老师们谈起实习生都是“这个孩子那个孩子”的表述，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家的孩子。他决心好好的，好好学习，好好写稿编稿校稿，好好整理内务，不给这个家添乱。

　　评报会上两篇亲情散文的学习点评，加上大家的讲述，他幡然醒悟，他说用他们家乡话说叫“垫高枕头想一想”，意识到以前活得痛苦，是因为总希望父母改变，事实上，父母根本不可能活成他理想的样子。他说我受过更多的教育，见过更广阔的天地，应该跨越他们的局限，用更强大的能量去理解和包容父母。他说在远离家乡、远离高原的北京，在这个初衷只是来学新闻写作的环境中，居然让他生活中的困惑有了答案。

　　没有想到评报会产生这样的效果，我一阵惊喜，也和他聊起了我的成长经历。在青春的叛逆期，我也曾经和妈妈对立过，由于性格上的差异，也有过无休无止的争吵，彼此都非常苦恼。后来也是在生活中慢慢悟出，宽容与善待，才是化解矛盾的唯一钥匙。亲情是天生的，但爱需要学习。尤其是父母已到耄耋之年，自己也年过半百，儿子也将成家立业，惧怕失去的恐慌非常强烈，更深切地感到与父母相伴之路，是弥足珍贵的旅程。而学会与父母、自己和解，也是一种修行。那天下午，我们敞开心扉聊了很多很多，更多的是他在说，我在倾听，时不时也表述一下我的看法。下班时间过了，却浑然不觉，直到同事提醒我坐班车才结束谈话。

　　结束学习离队前一天，他又来到我的办公室。他说这几天，我一直在“垫高枕头想一想”，突然发现父母也不是那么讨厌。妈妈尽管说话难听，当年奶奶生病时，妈妈也很用心伺候，还帮奶奶擦身子、洗脚。当年爷爷生病时，爸爸背着爷爷去看病，他跟在后面。当吃力地翻越一座山时，他对爸爸说：“你背爷爷看病，长大了我背你去看病。”“垫高枕头想一想”时，他一直在打捞这些沉睡的记忆，之前满脑子都是父母的不好。现在觉得，期待完美的父母，就会对父母充满恨。如果看到真实的父母，就会对父母充满了爱。

　　明媚的阳光洒在室内，洒在他的眉宇间，小伙子脸上仿佛涂了油彩般泛着光。青春，就该如此。我说，接下来的日子，要好好的。他说：“必须的，请放心，我一定好好的。”

　　（作者系国家移民管理局新闻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