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纸・笔

     □商务印书馆总经理 于殿利

    1982年，我来到首都北京，在北京师范大学开启了自己的求学之路。1990年毕业后，我进入商务印书馆，成为一名出版工作者――从一心向学的青涩少年到担负文化重任的编辑和经营管理者，我的求学和从业阶段有幸和中国的改革开放历程同步，个人也有幸成为中国文化出版领域改革开放进程的一名亲历者和见证者，更是受益者。

    40年的改革开放给中国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国经济迅猛发展，人民生活得到极大改善。这其中，与我的人生有着重大关联，而伴随我和影响我最深的，也是最有感情的，就是书、纸和笔。

    我从小就爱读书，但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书对我来说是奢侈品。我小的时候最常见到的书就是语文课本，每个学期发语文课本时是我最幸福的阅读时光，我会在拿到书后一口气全部读完。当时家里用报纸糊墙，这也成了我阅读的一个好去处。可以说，书的稀缺和对书的渴望成为我儿时最难忘的回忆。

    读大学的时候，正值改革开放初期，经历了“文革”的文化荒漠后，人们格外珍惜学习的机会。校园里书香四溢，随处可见如饥似渴的读书人。图书馆里的借书柜台总是人满为患，一本好书总会有许多人预约登记，排队等待。买书就更是一件大事了，在商务印书馆读者服务部门前排长队，是常有的事。对于读者而言，排长队不算什么，为买一本书，有时甚至要精打细算、节衣缩食。

    曾经与书一样稀缺的，还有纸，写字用的纸。我们小的时候，片纸一张得来不易，写字时很少用上光洁顺滑的白纸，最常用到的是纸面布满颗粒的黑黄的草纸，这种纸是无法用铅笔和圆珠笔在上面写字的，只能用钢笔。我在用钢笔写字时，也得小心翼翼，写时不仅会磕磕绊绊，笔画还常常因为纸面的阻碍变得扭曲，甚至发生钢笔尖被纸面上的褶皱和小疙瘩劈开，把墨水溅到脸上或眼睛里的事情。这样的用纸对向学的耐性与恒心是一种检验和考量，经得住考量，就会获得仿佛翻越万水千山而达彼岸的喜悦。

    一支小小的钢笔带给我的，是现在还念念不忘的儿时的荣耀。初一时，我代表学校参加全公社数学、语文两科竞赛，总分名列前茅而获得大奖，奖品就是一支色彩绚烂的钢笔。最难忘的是颁奖时的隆重场面，在学校的大操场上，副校长兼教导主任率领全校几百名师生，高喊向我们两位获奖者学习的口号。我还清楚地记得，两支钢笔一支是红色的，一支是蓝色的，我更喜欢红色的，但颁给我的却是那支蓝色的，虽小有遗憾，但那支笔伴随我一直到上大学。那个时代，一支钢笔并不只是一种书写工具，它还是一种特殊的标志――在口袋上别一支钢笔，常常是有文化的象征，至少标志了一种向学的信心、决心和志向。

    如今，随着物质文明的进步，书写习惯、书写载体的改变，笔的地位悄然发生了变化。挥毫泼墨的书法家仍旧奉笔为神器，但普通人对笔的在意程度远比不上曾经的年代，人们的笔筒里插满了从各种渠道来的笔，笔不仅成为了单一的工具，甚至沦为了一次性消费品。笔是多了，但它的魂却没了。这种灵魂的丢失，在键盘之下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不错，计算机给了人们太多的好处，怎么说都不为过，但每个人用键盘敲出的文字，都是千篇一律的，笔体和字迹所镌刻出的活生生的人，却不经意间消失了，“文如其人”再也无法从笔体和字迹中辨识了；见字如面的那种温暖和亲情，也逊色了不少。虽然对于我等向来笔迹羞于见人者来说，有了可以遮丑的良机，但想起来还是难掩失落与酸楚。

    应该说，人类社会正在经历巨大的变化和转型，中国改革开放40年来取得了巨大而辉煌的成就。我们在安享文明转型和社会变革成果的同时，也要有意识地关注那些在变革的洪流中有可能被淹没的殊可宝贵的东西。物质丰富了，但是精神不能减少。人贵为人之处，恰在精神。无论多好的东西，物质总会有消失的一天，真正好的东西在于，物质虽消失了，精神却永存，一代代传下去，并附着在更新的物质上。书、纸和笔的形态会随着科技的进步、物质的丰富发生改变，但书、纸和笔在文化意义上的终极指向――出版的意义却永远存在，因为出版就是不断地创造新精神和新物质并使人类的精神文化永存的神圣工作，也正由于此，我们才会愿意借由出版――无论是哪种形态的出版，记住那些逝去的和正在逝去的，变化和正在演进的事物与情感。

    出版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