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题材儿童小说书写的新突破

作者:陈香 来源: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 时间:2025-05-30

张忠诚 著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新中国成立70多年来,诸多抗战题材的优秀文学作品从不同视角回顾历史,作家们以强烈的使命感、责任感,以笔秉史,书写现实。在翻阅这些作品之际,时代性、历史感、悲壮感,扑面而来。

  勿让历史的悲剧重演,这是作家们书写抗战题材文学作品最基本的动因。进入新世纪以来,抗战题材文学作品通过多种叙事模式和多维人物塑造,拓展了革命历史题材文学作品的叙事空间和审美意蕴。

  经过20世纪80年代以来漫长的积淀,抗战题材儿童小说在新世纪迎来了爆发期。即使有了相当规模的长篇作品积淀,作家张忠诚创作的“东北抗联三部曲”(《柿子地》《龙眼传》《土炮》),仍为新世纪抗战题材儿童小说书写的新收获与新突破。

  其突破之一体现在题材的选择。新世纪抗战题材儿童小说内容多样,但关注东北沦陷区抗战日常的文学作品并不多。1931年9月18日,日军炸毁沈阳南满铁路,却反诬中国军队所为,悍然发动九一八事变,由于国民政府的不抵抗政策,东北全境沦陷,日本在中国建立起伪满洲国傀儡政权。大屠杀、731部队、人体实验、矿工“万人坑”……侵略者的罪行罄竹难书。就抗战题材小说而言,真实的历史中尤其是在沦陷区,诸多“小人物”的命运起伏,还没有被充分观照——所有生活在日寇铁蹄下的人的无奈与挣扎、煎熬与屈辱、反抗与牺牲,都不应该被遗忘。

  而这,也是作者所着意用力的:“我想用文学来展现1931年到1937年这6年间,东北人民的苦难史和斗争史。”“全世界都知道德国的纳粹集中营,实际上,仅日本人在东北的‘集家并屯’和强征劳工,所犯罪行就丝毫不亚于纳粹集中营。”

  此外,由于儿童读者的年龄特征,绝大部分抗战题材儿童小说都受限于儿童视角,选择了小切口的写作策略,仅仅述说讲述者(往往是儿童)视野的历史。由此,战争背景下的童年生活,因其琐碎、普通而较少进入历史叙事的样本中。真正要刻画宏大历史叙事中的童年命运沉浮,在历史的深处重现鲜活的童年命运,需要将儿童的生活点滴与历史时代的浮沉互证。显然,作者是有这样的抱负与雄心的。

  比如,《柿子地》通过一所小学中先生、学生与日本主事人的抗争,直接反映的是东北14年沦陷期间日本人实施的奴化教育;《龙眼传》中,一个孤儿龙眼,他颠沛流离的背后是日本侵略者对锦州的大轰炸、“集家并屯”中制造的惨案、矿工“万人坑”等史实;《土炮》则记载了一个村庄在“集家并屯”中的覆灭,一个家庭延续14年的抗战。

  在这上下十几年、纵横上千里的战争图景中,既有对抗联部队的记叙,又有民众的挣扎和反抗。作品以充沛饱满的现实生命质感和实感,让更多“小人物”的生存状态和生命体验进入了历史的书写。

  所以,无论是题材的选择,还是人物的塑造,或是展现东北抗战全貌的史诗雄心,都让这部抗战题材儿童小说具有了突破性意义。

  这是一部可以与正史对话的作品。如同作者在后记中所说:“我在几千个亲历者的口述回忆中,了解了当年的历史真相,更重要的是我获得了大量远超一个作家想象力的细节……他们让历史有了细节的实证。”我们重述历史的目的并不在于讲述,而是在于思索它意味着什么。战争的铁骑下,广阔纷繁的“无名”人物的抵抗,支离破碎、纵横交错的战争景深,也许有些还不曾被记载。

  由此,作者以强烈的主体意识和个人经验为依托,致力于从与正史互补的个人史、小人物的感性历史中,去发掘沦陷区全貌,呈现那些复杂的、也许未被完整述说过的历史。作品纵横捭阖,以重新书写历史的气度,以对广阔生活的概括能力,写尽沦陷区芸芸众生。尽管是儿童视角的讲述,却力透纸背,呈现出情节的硬度和张力,让我们更进一步看到抗战题材儿童小说创作的丰富性,重新思考革命历史题材儿童小说的创作方法和延展更强生命力的可能。

  当然,鉴于读者为儿童,作者需要在高超的故事讲述技巧和驾轻就熟的儿童文学叙事伦理的前提下,实现他以童年史构建东北抗战史的雄心。

  从《蓝门》《巧鸟》,到如今的“东北抗联三部曲”,作者展示了他讲故事的能力。作品波澜起伏,逻辑严密,有着上佳的故事性;文字平静悠远,笔触细腻,向小读者娓娓道来,也有着独属于童心的意趣。比如这一句:“骡子怕老六勒嚼子,走得像大户人家的小姐,它一声不吭,连响鼻都不敢打”。

  历史中的故事和痕迹,会因为年代的久远磨损消散,然而,鲜活的文学想象是能够将它的碎片再组合的。抗战题材的创作需要调动文献史料的积累和对战争历史的想象,就“东北抗联三部曲”而言,作者的创作无疑是成功而动人的。作者以超500万字的史料阅读、对数千位亲历者的口述访谈与读者难以看到的心血和考据,以细节还原了90年前的东北故土风貌。锦州城外广济寺的形状、东洋饼的价格、大矿区的工作日常、侵略者虐杀百姓“归大屯”的细节,历历在目。开阔深远的时间和空间的视角,让作品的文学表达平实而又醇厚。作者通过语言的细节,对战乱中孩童的身体体验和心理痛楚进行想象和还原,丝丝入扣,极大地唤起了读者的共鸣。比如这几段:“龙眼只能呼喊妈妈,妈妈若埋在废墟之下,会听见他的呼喊和敲击檩木的声音……潮湿的腐土吸走了敲击声,风把剩余的声音也吞掉了。可龙眼不能放弃呼喊和敲击,妈妈是离他最近的亲人。”“他接连不断地呼喊,把落在嘴里的腐土咽下去。后来他的声音哆哆嗦嗦,只有喊才会让他不那么害怕。”让人泪目。

  “东北抗联三部曲”的儿童文学叙事伦理体现在对战争暴力和血腥场面描写的叙事避让,以及对血腥暴力书写的视角转移。

  《龙眼传》中,作品将主人公的母亲死于轰炸的真相表述为树根上的一绺头发,“他认得是妈妈的头发,妈妈的头发自来卷……龙眼后悔多看了几眼树根,没有妈妈的这一绺头发,就没有妈妈留下的痕迹,或许她真的是去哪儿了。”又以村长的心理描写暗示了爷爷的死亡:“听说水牢子在地下,暗无天日,臭水淹到人肚脐眼,人锁在铁柱子上动不得,泡上几天哪个能活?”

  除了对抗战题材儿童小说的意义,该书对抗战题材文学作品的启示还在于,以历史纵深书写童年,又以童年视角重构历史,既是抗战题材文学作品叙事的补充与延展,更是历史话语在文学作品中的多向熔铸。

  以儿童认知和儿童经验来复述的历史,形成了独特的童年视角建构的历史。历史漩涡中,儿童的命运链接了时代的命运。“东北抗联三部曲”深刻揭示了一个普通的孩子怎样由被迫卷入、被迫选择到主动参与反抗日寇的心理基础和行为逻辑。

  面对苦难和动不动就加诸身上的死亡和迫害,民众不再被动地等待拯救。作品透过小英雄“英勇无畏”的外衣,还原他们在战争年代遭遇的屈辱、愤怒、绝望,展现了他们成长过程中更具逻辑性的转变支撑。天真无邪的孩子本应不属于战争,而这正是惨烈战争对人性的压抑和摧毁。由此,作品以悲悯情怀和人性温度,形成了对历史童年和民族记忆的记述。

  总而言之,“东北抗联三部曲”在抗战题材儿童小说历史视角和叙事模式方面的突破,其文学书写的浓度和强大的艺术生命力,以及独特的童年视角书写,让抗战史诗有了更为丰富的历史容量和社会景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