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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硝烟的笔迹
——父亲李庄的朝鲜战地篇章与家国情怀(下)
来源: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 时间:2023-08-02
1979年和1984年,李庄率人民日报代表团两次访问朝鲜,重返三十年前战场采访故地。图为1984年访朝时,李庄(左四)等同志受到朝鲜劳动党总书记金日成接见。
抗美援朝著名系列战地通讯“汉江南岸战斗纪实”(之一至之六),1950年3月23日至4月3日在《人民日报》刊发。六篇报道出自五位作者之手,其中既有新闻记者,也有报告文学作家,还有一位是志愿军归国代表团代表。
六篇纪实分别是人民日报记者李庄的《光辉的阻击战》,特约记者魏巍的《汉江南岸的日日夜夜》,记者超祺的《钢铁第三连》,记者李庄的《“我们打出去”》,记者林韦的《白云山十一昼夜》,高巢的《坚守文衡山》。
我的几点感悟
1950年6月,中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经过22年武装斗争刚刚争得来之不易的和平生活,朝鲜内战爆发。美国为了维护其在亚洲的霸权地位,推行侵略政策,在其后不久出兵朝鲜。1950年10月,应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政府的请求,为保护我国东北地区的安全,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父亲和他的同事战友,在新中国刚刚成立,好不容易从多年战争盼来和平之际,义无反顾地从和平走向战争。从这些新闻工作、文化工作者身上,从他们留存在中国新闻史、中国文学史上的不朽篇章中,我感受到了很多很多,这里简谈几点:忠诚与眷恋,跃然纸上的家国情怀;无私与无畏,贯穿始终的拼搏精神;通才与捷才,倚马可待的新闻功力;新闻与文学,殊途同归的使命担当。
忠诚与眷恋,跃然纸上的家国情怀。只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才能痛切了解战争是多么无情,战斗是多么残酷;也只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才更能深切体会和平的不易与宝贵。然而,虽已亲身经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深知战地艰险,父亲还是义无反顾地告别妻子儿女,告别北京的和平生活,奔赴朝鲜战地采访报道。
父亲的回忆如此真切:(1950年)7月10日,人民日报社长范长江突然对我说:朝鲜战争国际化,美国海空军在朝鲜占绝对优势,它还动用陆军侵入朝鲜,其24师到达大田即被歼灭,现正继续增兵。法国《人道报》准备派记者去采访,英国《工人日报》也准备派记者去,中央决定派你去,三家组成一个记者团,你牵头。少奇同志写了信给朝鲜劳动党中央,他们会帮助你们。你有什么意见?
我当然没有意见。到战地采访,求之不得,还能有意见?我表示:愿意不顾一切,全力以赴。我虽然水平有限,至少能够做到一条: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一样,绝对不给党和国家丢脸。长江说:“相信你会完成任务的,中央决定你去经过慎重考虑。我还想去呢!”
父亲的家国情怀,或说他的理想信念,本能地、充分地、不加雕饰地在危难关头流露出来——
对组织上,也就是“国”,敢于担当、不负重托,他说:我这次接受的任务有几个第一:第一次出国采访,对友邻国家的国情民情都不了解,对美军的一切更加无知,仅听说它的陆军平常,军舰不能上岸,但空军十分猖狂,完全掌握了制空权以及制海权,给朝鲜人民军造成极大困难;第一次跟外国同志共事,仅仅知道他们二位是共产党员;第一次远离直接领导,只能独立完成任务。我下定决心,绝对不辜负领导的信任,绝对不给国家、不给党丢脸。个人不足道,但人家看你是新中国、是中国共产党派出的记者,这个关系很大,要谦虚谨慎,勤奋工作。……
对妻儿老小,也就是“家”,他充满依恋又不辞远行:我的妻子在人民日报当编辑,她也是在反对日本侵略者不断“扫荡”中长大的,当然支持我承担这个任务。她提议照一张“全家福”,我明白她的意思。“全家福”其实只有四个,两个大人之外,就是两岁多的女儿、一岁多的儿子。在朝鲜的几次遭遇,险些使这张照片成为最后的纪念。
时隔数月,1950年12月,父亲担任领队率人民日报记者赴朝鲜进行战地报道。上次在朝鲜战地采访时险些牺牲的经历、对妻儿的不舍和对未出世孩子(也就是1951年夏出生的小女儿李东东)的期盼……都没有阻挡父亲赴朝的脚步,党的新闻工作者的责任,敦促着他再赴战地。1950年12月2日的日记中,父亲毫不掩饰依依别情:下午一时,车离北京东站,培蓝(指我的母亲赵培蓝)及安岗、友唐等同志送行。离别本来是不好受的,但是,为了抗美援朝,说不得许多了。我怀着一种悲壮、惜别的复杂的心情,向我们的首都告别。我在汽笛声作、车已徐行的时候,看见培蓝眼睛上一层明晰的泪光。我在《美丽的河山,勇敢的人民》一文中,曾经写过朝鲜母亲及妻子的泪光,这种泪光,在北京又看到了。在我“凯旋”的时候,培蓝也会“破涕为笑”吧。
无私与无畏,贯穿始终的拼搏精神。战地记者在战地采访中经历的艰辛和危险,百年来多有见诸著名战地记者的回忆文章。当年在朝鲜战场,中国记者普遍受到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多方保护和照顾,但他们自感重任在肩,不避艰危,深入前线,深入部队,为人民军特别是志愿军的流血拼搏所感染,马上援笔,斐然成章。父亲在谈起当年我志愿军指战员抗美援朝、出国作战、保家卫国的英勇壮举时,曾十分动情地说:“我们打赢了这场战争,可以说收获很大,但是代价也是巨大的!值不值得?值。志愿军战士用自己年轻的生命和青春的热血捍卫了新中国!”
而对自己的战地经历,父亲曾谦虚地说:“与战士们相比,我们这些战地记者受的那点苦实在算不上什么。”父亲的战地通讯和日记中记述志愿军战士的艰苦卓绝和流血牺牲,比比皆是;他晚年的多处回忆中,也记述了自己亲身经历的艰辛和惊险:7月22日,我们正在“三八线”南不远的田间公路疾驶,离汉城只有几十公里处,突然遭到八架美国海军飞机攻击。两辆轿车、两辆吉普,袒露在一条毫无遮掩的狭窄田间公路上,两边稻田一望无际,禾苗长势甚旺。听到飞机俯冲的啸声,几个人从车里扑出,滚到稻田里,几枚小炸弹随之在附近爆炸。一架敌机不知是由于机械故障,还是驾驶员操纵失误,竟撞毁公路右侧一排电杆,栽在我们右前方两三百米的稻田里,起火焚毁。……经此惊险,取得经验,到汉城以后,主人把我们乘坐的轿车都换成小吉普,风挡全都放倒,遇空袭跳车方便多了。
我从父亲的文章中不仅看到了许多无畏的情节,还深深感受到他的无私与敬业,《难得清醒》第42章中这样写道——
……马尼安在汉城待了两天,即经平壤、北京回国。他在平壤见了金日成,写了访问记。我和魏宁顿对此事毫无所知。魏听说马独自访金大发脾气,说是资产阶级作风,对两个兄弟党报记者玩这种手法很不光彩,等等。我一笑置之,没有参与关于此事的议论。因为我的一贯思想是战地记者的岗位在前方,在战地。
一般来说,新闻记者如有采访政要特别是国家级主要领导人的机会,都会十分珍视、绝不放过,无论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国家的记者概不能外——因为这是出稿子、出大稿子、出独家大稿子的绝好机遇。可是父亲李庄当年却很淡定,不论内心深处还是行为实践,始终如一:战地记者的岗位在前方,在战地。这使得他这个在当年的朝鲜就已大名鼎鼎的中国战地记者,直到时隔三十多年后的1984年访问朝鲜时,才见到朝鲜劳动党中央委员会总书记金日成。
通才与捷才,倚马可待的新闻功力。新闻记者,就其职业而言,是以新闻采访写作为天职。每一位记者都渴望能在自己的新闻职业生涯中,写出更多脍炙人口的精品,更多传之久远的力作,并将其作为毕生追求。而要写出精品力作,除了必须具备政治敏锐和新闻敏感,看来还得有一身倚马可待、及至“单兵作战”的真本领、硬功夫。
人民日报原副总编辑陆超祺同志在怀念李庄的文章中,这样描述他们在朝鲜并肩进行战地报道的感受——
跟李庄在战地当记者,可以得到全面的锻炼。不怕苦不怕死,冒着美军的飞机大炮,深入战壕采访,是一种锻炼;还有一种锻炼,是在战火中写稿,出手快。那时从前线到国内没有固定的邮路,没有民用电报,记者的稿子全靠临时回后方的汽车带到丹东(当时叫安东)投邮。李庄有这样的本事:白天和干部战士打牌聊天——一种采访方式,听说晚上或次日有人回后方,马上找个清静地方躲起来写稿,赶在回国汽车开动之前交稿。这是真正的“倚马可待”的硬功夫。1951年二三月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在汉城》《“皇家重坦克营”的覆灭》等通讯,都是用半个白天或一个晚上赶写出的。李庄没有做过国际问题的专职记者或编辑,也没有专门研究过什么国际问题,但1954年中苏美英法政府首脑在日内瓦开会,讨论朝鲜和印支问题时,报社指派李庄为首席记者,就是因为他有“倚马可待”的硬功夫。
父亲在《复仇的火焰从心里烧起》一文中这样回忆他的一次采访报道:《复仇的火焰》是我第三次去朝鲜战场时,在安东(即今之丹东)伤兵医院里写的一篇通讯。两小时采访,三小时写稿,不说文不加点,确是一气呵成。事后看,再有一两小时,稍加涂饰,改得精致一些就好了,当时原不必那样火急付邮。……采写快,处理也快。范长江同志接到此稿,看看有些意思,立即放下他事,亲自编辑、定稿,第二天《人民日报》一版见报。
……写文章,我还少有这样的冲动。当时满腔怒火,不事雕琢,只想争分夺秒,把这个血淋淋的催人奋起的惨剧记下来,献给万千关怀朝鲜战争的读者。这种感情积蓄很久了。抗日战争时期,在太行山武乡县峪口村,日本侵略军一次“扫荡”刚退,我赶到它制造的杀人场。78具老弱妇孺的尸体!用人血在庙前影壁上涂写的“杀人场”三个斗大日化汉字,猛烈敲击穿军装和穿便服的未死者的心:此仇不报,何以为人!
父亲从年轻时起,高大沉稳,不苟言笑,勤于学习,笔力雄健,大约从太行或从华北根据地时,就算著名记者了。我那一辈子谨言慎行的老妈妈,发表于2013年的《相逢相知在太行山上》一文中,也写到了青年时期李庄的捷才:就在我和李庄通信前不久,晋冀鲁豫《人民日报》创刊了。李庄是参加创刊的成员之一,他写了文章《为七百万人民请命》发表在创刊号上,邓小平看了非常高兴。当时,人民日报如果有稿子要送邓小平审阅,编辑部总是派李庄去,因为他手快,能很快又准确地领会刘、邓首长的修改意图并能迅速组织语言。小平同志很喜欢他,每次去了,都给他一包“大前门”香烟。李庄得到邓政委给的香烟,都高兴地拿回来和烟友一块儿享受。
新闻与文学,殊途同归的使命担当。当年,参加抗美援朝志愿军的都是各部队的精锐,定期轮换,以便都能见识见识美国军队,体会出国作战的艰苦。各个领域的文化人,首先是新闻记者,也包括作家、艺术家、戏剧工作者,都有计划地赶往朝鲜,进行报道和创作,生产了大批反映、记录、歌颂抗美援朝的作品。这里我想谈的感想是,从父亲的实践和体会中,我们看到的是新闻工作和文化工作既有共同的使命担当,又有不同的工作规律。
为此,父亲在回忆文章中写道:写抗美援朝战争的作品以千百计,影响最大的当属作家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这是一篇报告文学,篇幅不长,《人民日报》一版登载,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连续广播,一时洛阳纸贵。在朝鲜,我和魏巍同时在38军采访,明显看出记者、作家工作方式不同。两人同时访问,工作都很紧张,记录、提问、思考……我是记者,“现贩现卖”,随时注意怎样把稿件传回北京。战地通讯万分困难,军用电台不传新闻稿件,山野间谈不上商业性邮电,唯一的办法就是托人从汉江南带到鸭绿江北的我国边境城市安东,再从安东寄往北京。一般是中午听说有人回国办事,下午到附近山坡上寻一岩凹隐蔽处赶写通讯。当时还没有圆珠笔,都用钢笔写作。天寒笔冻,只能用口中热气化冰,随呵随写,进度很慢,心急如焚。写完回来已是黄昏,常常自嘲这些作品可算得“文不加点”。……作家工作方式不同。我看到魏巍也作记录,有时静坐沉思,大概是在酝酿、揣摩,但未见他动笔。《谁是最可爱的人》在若干时间以后发表,可见提炼、概括、精雕细刻,水平甚高之外,又下了极大功夫。
我认为记者、作家任务不同,当然也难截然分开。记者多数写“管一天”的东西,只要真正能管一天,就起了应有的作用。当然,像范长江的《中国的西北角》,题材重大,角度新颖,当时言人所不敢言,提供了许多新信息,可以称得上新闻记者的传世之作。朱启平的《落日》,记述有历史意义的大事,有感情,有联想,给人以爱国主义的思想营养,也称得上传世之作。
记者在采访中注意积累材料,最后成为作家的也不乏人。“管一天”,真正抓住、写出人们当时关心的事件,点出、暗示它的意义与前途,对读者有所帮助、启发,也可以算得上乘之作。新闻记者不必妄自菲薄。
可以看到,父亲一方面充分肯定了魏巍的报告文学《谁是最可爱的人》的重大成就和影响;另一方面在谈及自己朝鲜战地采访期间的阙失和教训、兼及新闻工作中个人想到的一些问题时,又特别说明他毫无否定当时新闻报道巨大成绩之意:“那成百成千篇反映中朝人民军队英雄业绩和精神风貌的新闻作品,激励、教育几亿为社会主义奋斗的当代人,也为后人留下珍贵的历史纪录。它的作用,其他式样的文字并不能代替。”
是的,在历时三年的朝鲜战争中,我国许多新闻工作者奔赴朝鲜战场,屡历艰险,采写发表了众多新闻作品,一些部队记者为中朝人民流尽了最后一滴血。1952年6月,著名作家丁玲在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朝鲜通讯报告选》所作序言中,激情澎湃地写道:“在一年多的时间中,报刊杂志发表了上千篇的文章,歌颂了我们的英雄人物。这些文章向全国、全世界,作了最忠实的报道。我们从这些诗篇中,看见了我们最关心的人们是如何地生活着,战斗着。我们为他们的行动所感动,而流泪,而奋起。这些诗因为它们的内容符合了现实,符合了全中国人民的要求而被传诵着。这些诗人的名字即刻也被人民所熟悉了。刘白羽、魏巍、李庄……都是读者们所羡慕的人们。他们也在朝鲜,他们也穿着志愿军的军装,冒着炮火的危险,成天与英雄们在一起,他们是最懂得英雄的。他们鼓舞英雄们:‘同志们!前进吧。祖国的人民全望着你们哪!’他们又拿英雄们的事迹来教育我们:‘看!多么可爱的人呵!我们能够不努力生产,不努力学习来报答他们吗?’这些作家、诗人,用最大的热情来做这些工作,写了这样多的文章,不只是教育了人民,而且在文学创作的领域上开辟了道路,放射着光芒。我们能不感谢他们吗?”
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0周年前夕提出要求:“我们要铭记光辉历史、传承红色基因,在新的起点上把革命先辈开创的伟大事业不断推向前进。”今天,回顾六十多年前那场和平与正义战胜霸权主义的战争,仍深深地为我们伟大的祖国和伟大的军队感到光荣与自豪。而随军报道人民军队英勇战斗的新闻工作者,同样有着伟大的爱国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情怀;他们为着国家和民族的利益英勇奋斗、不畏艰辛、不惜流血牺牲的精神仍然激励着我们。
我是不大讲择时撞日的,可冥冥之中有时又似乎遇到一些巧合。本书全部文章5月份即已结集,责任编辑不时在提醒和催促我的编后记。最终,编后记动笔于7月7日,改讫于7月30日——恰逢朱日和沙场阅兵。这是新中国成立后我军首次以庆祝建军节为主题的盛大阅兵,是纪念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0周年长河大浪中最夺目的波峰。这篇与战争和战地报道相关的文章,写于全民族抗战爆发80周年纪念日之际,结于沙场阅兵之日,本身纯属巧合,没有别的意义;但在我心里留下了因巧合而强化的记忆:关于父辈的战地传奇,关于红色新闻继承,关于我的短暂军旅生涯和终生军人情结……
十年前,宁夏人民出版社在《李庄朝鲜战地日记》编后记结尾处写道:《李庄朝鲜战地日记》即将付梓,我们愿以一颗虔诚之心,将这份遥远的记忆奉献给读者,也奉献给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80周年。此刻,我也借这又一个十年的契机,郑重其事地收束一句:愿将《山河笔——李庄朝鲜战地报道》奉献给读者,也奉献给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0周年。无疑,这只是一掬小小的浪花;但滔天大浪,是由无数浪花汇成的。
本文撰写、完稿于2017年7月30日,为《山河笔——李庄朝鲜战地报道》一书编后记。本报刊发时略作文字修改
(作者系第十一届、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原新闻出版总署副署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