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群回家

来源: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 时间:2023-05-10

  羊群从山坡下来,一只挨一只往家走。看到匆忙的羊群,我觉着羊比人更爱家。

  羊的家有什么?它们家连墙都没有,只有木栏,所有者一地羊粪。黑枣似的羊粪是它们的地毯。一个牧民说,把烟叶吊在羊圈上方,熏出来的烟叶味道非常好。

  羊群低头往家跑,像逃离身后苍茫的暮色。没有雨的夏季,傍晚每每升浮火烧云,草地由金变黑,水泡子反射夺目的亮光。火烧云把天际烧得干干净净,如橙色的大湖,山峰只留下剪影,最后被夜色融化。

  羊会想家吗?它们在山后的牧场待了一天就想家了?羊群想念牧人孤零零的土房。洋井边上伸出一排饮羊的铁皮槽子。掌灯之后,牧人的房子像一个灯笼,灯笼里有一家人的脑瓜晃来晃去如驴皮影。燕子迟迟不愿归巢,在空气中滑翔着展览自己的白肚皮。

  羊圈在房子边上,羊一只接一只入栏,占一个最小的地方。羊的脊背起伏,如羊毛的波浪。波浪裹着羊的小窄脸和尖耳朵。

  我相信羊群时时在想家,想房子、洋井、门前的马和梁上的燕子。牧区的燕子在牧民屋里做巢,每一次归巢都是炫技表演。如果是我,以这么快的速度飞进屋,非在墙上撞晕不可。燕子爱闻奶茶味,爱闻新鲜的奶豆腐味。燕子从杨木檩子上的巢里伸出小脑瓜看女主人切菜、做饭,看狗坐地上仰望它的主人。燕子看一会儿,嗖地飞出去,再看天空上车轮似的云朵滚到了什么地方。

  羊和燕子一样爱这个家,它们飞不到梁上,只好跑步进圈。羊一生都在小步奔跑,它的“咩—”是叹息自己跑得太慢。羊站立时如沉思,孤零零的头从一堆羊毛里钻出来。它漂亮的弯角如耳环挂在头的两侧。羊在想什么?它眼睑微合,像下一分钟就会睡去,做羊的梦。早上,羊踩着露水去远处的草场吃草。早上的云朵还藏在山后,山后似乎有大鼓风机给云吹气,云膨胀得越来越大,一些云被吹成灰色。它们的体积足够大了,开始泅渡天空。中午时分,云彩一朵一朵地悬在牧人的屋顶上,大小薄厚都合适。羊上了山坡就吃草,一直吃到天黑。羊觉得不抓紧吃,眼前的草可能会逃走。远看,羊群如挂在山坡上晾晒的白毯子。过一会儿看,毯子又换了地方。晚上,毯子往家里移动。草原的灌木挂住一些羊毛绺,在夕阳里飞。

  羊群才是牧人真实的家,牧人的财富全来自羊身上。牧羊人身穿破大衣(草原的早上很冷),天天和羊在一起。我姐夫满特嘎给村里4户人家放200多只羊,每天走50多公里。他不止一次跟我说,希望世上有一双铁鞋——他穿碎过许多双鞋,他心疼这些鞋。

  满特嘎好多年不说话了,跟羊群在一起,看河流和风中的草地,无人对话。他回到家对我姐阿拉它笑一笑,他不打算说话了。满特嘎笨拙地对我说,他发现说话没有用。“真的,”他说,“一点用处都没有。”60多岁的满特嘎的表情集合了大自然的宁静。他和身边的羊群一直在走动,或在山冈,或在凹地,羊的咩声此起彼伏。满特嘎微笑着,像能听懂羊的话。

  (节选自《云的故乡在草原》)